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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楼一夜听春雨》 ...

  •   小楼一夜听春雨
      文/初酒

      第一章

      一夜春雨,细细密密染过花枝檐角。
      深巷里湿意绵延,映出身穿旧布袍的颀长身影,提着一篮子杏花酒,上面铺着新开的杏花,娇花嫩蕊,再鲜活不过的颜色。

      杏花镇盛产杏花,单单卖花是挣不了什么钱的,倒是杏花酿成的酒还受欢迎些,一瓶酒,赠一枝杏花,相得益彰。
      小楼上,素手支颐的女子看着檐下狼狈躲雨的旧布袍,忍不住笑了。
      往日沿街卖杏花酒的多是青葱少女,今天居然来了个大男人,背上还背着一把二胡。莫不是怕生意不好,打算拉一曲助助兴?

      听到轻笑声,男子抬头,而后便愣住了,眼中满是惊艳。
      早听闻东街的小楼里住了个绝色美人,舞技倾城,心情好的时候才应邀登台一次,千金难得,却一直不曾见过,如今隔着朦胧烟雨,对上这一笑,才知传闻非虚。

      红颜祸水啊!
      他忍不住暗叹一句,跟着招手唤他的丫鬟上了楼。

      沸水冲入素色瓷盏,嫩叶翻腾,浮起一层白沫,楼春雨倚窗慵懒半卧,笑道:“书生,喝杯茶暖暖身吧。”
      男子猛然回神,把视线从她身上强行挪开,头都要埋到茶盏里了。
      楼春雨忽然就起了逗弄他的兴致,细长手指拂过酒瓶,拾起旁边的杏花,搁在唇畔:“书生,这茶可是上等的‘云雾’,你喝了我的茶,拿什么赔我?”

      男子呛了一下,清隽的脸上呆气越发重了。
      “这不是……姑娘你……”
      虽然被坑了,但好像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叹了口气,只得道:“这瓶酒,就送与姑娘了。”

      “买酒的钱我还付得起。”楼春雨眼波流转,瞥向他背上的二胡,“你这把二胡应当不是做做样子的吧?奏一曲来听听。”
      男子愣了愣,露出为难之色:“姑娘……你真的要听?”
      楼春雨忍住笑,点了点头。

      少时,凄凉的二胡声从小楼内传出,像极了全家死光的哭丧,连楼外的花枝都颤了颤。楼春雨却浑然未觉,愣是认认真真听完了,还一副颇有感怀的样子。
      “拉得不错,不如下回我跳舞,请你过来帮忙?”她起身,款款靠近,步步生花。
      男子抱着二胡后退几步:“在下还有事,先告辞了。”
      他不敢回头,几乎是落荒而逃。

      楼春雨在他身后,乐得笑出声来。丫鬟小枫入内,满脸谨慎:“小姐,这书呆子有什么问题吗?用不用奴婢去查查?”
      “不用。”楼春雨十指交叉,托着下巴,看向水雾中渐行渐远的身影。
      她忽然偏头:“小枫,你觉得……我嫁给他怎么样?”

      小枫瞪大眼,简直难以置信,她家小姐不是一向都觉得男人是祸害,沾不得碰不得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见了他,就觉着,嫁人也挺不错的。”
      她斟了一杯杏花酒,靠窗慢悠悠饮着,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臂。

      第二章

      大抵是被调戏得太狠,一连两日,都不见那男子再出来卖酒。

      第三日夜,依旧春雨缠绵。
      楼春雨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一声响。
      她猛地睁眼,屏气细听片刻,撩开了帐幔。

      春灯摇曳,一级一级下楼来,昏黄的光映出一团凌乱的乌发和泛旧的布袍,袍子上还沾了血。
      楼春雨一愣:“书呆子,你这是……到谁家偷香窃玉了么?”
      他有些紧张地辩驳:“在下到镇子外面采药,回来得晚,遇上山贼了。”
      楼春雨没多问,迆迆然转身:“上来吧。”

      木质的楼梯,她赤足而行,悄无声息,身上只裹了一层轻软的纱,衬着稀薄灯光,愈发显得妖娆清媚。
      他跟在她身后,感觉伤好像更重了。

      “书生,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褪下他的衣袍,熟练地替他包扎伤口。
      闻着近在咫尺的幽香,他有点儿魂不守舍:“在下……贺清明。”

      “清明?”她扑哧笑出来,上下扫了他一遭,“这名字倒是挺衬你。”
      她状似不经意拂过他腰间肌肉,在他耳边吹了口气:“看不出你这书呆子,还练过武。”
      贺清明浑身一僵,话都说不清楚了:“我……以前……家父会武……”
      他边说边往旁边避,楼春雨却没再逗他,转身回床上躺下:“夜深了,就在这儿睡吧。”
      贺清明愣愣看着她。

      她抬手去放帐幔,勾唇一笑:“怎么,想上床来睡?”
      贺清明立马躺倒在小榻上,扯开了被子,不敢再乱瞟一眼。

      一夜细雨润物,天明时放了晴。
      暖阳爬窗而入,楼春雨扶袖斟茶,看了一眼准备离开的男子,淡淡道:“这一次,你可不止欠我一杯茶,打算拿什么还?”
      犹疑片刻,贺清明鼓起勇气开口:“我会负责的。”

      楼春雨愣了下,忍俊不禁:“谁要你这个呆子负责?姑娘我不过是收留了你一晚,又没污你的清白。”顿了顿,“你的二胡呢?”
      贺清明看着她,忽而笑了:“今日没带二胡,写幅字给姑娘先抵着吧。”

      这一笑,倒是去了身上的呆气,温文儒雅,别有一种风华。
      提笔落墨,行云流水——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直至晌午,楼春雨还在看贺清明留下的字,小枫忍不住了,眉头都能夹死蚊子:“小姐,那书呆子到底有什么好,又穷又呆,从前在京都,比他长得俊的公子哥儿多的是,小姐你全都瞧不上,怎么现在却……”
      楼春雨将字收起,长长一叹:“男人呐,祸害!你家小姐我这回怕是要栽了……”

      楼春雨没等来贺清明这个祸害,却等来了另一个祸害。
      数日后,镇上富得流油的大户张曹带着一帮仆从敲锣打鼓闯进了小楼,说是要纳楼春雨为第三房如夫人。
      自从年前见过楼春雨芳容之后,张曹就一直魂牵梦萦,奈何楼春雨眼高于顶,他几番前来相邀,都被拒之门外。
      这种故作清高的风尘女子,无非是想求个名分,他足足准备了二十箱聘礼,想来应该不会再失手了。

      敲敲打打半晌,看热闹的人挤了个水泄不通,也不见楼春雨有任何表示,倒是她身边的丫鬟嫌吵,站了出来,不卑不亢。
      “第一,我家小姐不缺钱;第二,我家小姐不为妾;第三,我家小姐不缺男人。张公子,请回吧。”
      话一出,四下里一阵沸腾,张曹仿佛被狠狠扇了几巴掌,气得面皮发紫,半晌才缓过来骂道:“不过是一个下贱的舞姬,纳妾已经是抬举了,别给脸不要脸!”

      小枫眉头一皱,刚要回嘴,楼春雨已掀帘出来:“既是如此,公子又何必巴巴地跑过来犯贱?”
      她没有下楼,懒懒坐在扶栏边,风姿动人。
      张曹心中酥麻难耐,仰头道:“春雨姑娘,你若是识相,最好乖乖跟我回府,否则,就别怪我不懂怜香惜玉了。”

      正说着,人群中突然挤出一名男子。
      “等等——”

      第三章

      一袭旧布袍,背上一把二胡。

      贺清明先是看了楼春雨一眼,而后朝张曹拱手施礼:“张公子,抱歉,春雨姑娘已经同在下订了亲,只能辜负张公子美意了。”

      张曹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穷酸书生,怒意更甚:“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本公子抢女人?!”
      贺清明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星子,不急不缓道:“在下虽不及公子富贵,但愿意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且永不纳妾。”他抬头,看向楼春雨,一双眼睛干净明澈,似落了朝阳春水。

      楼春雨难得一怔。
      半晌,她微微笑了:“好啊,我嫁你。”
      众人哗然,纷纷摇首叹息,这书生白读那么多年圣贤书,竟然色迷心窍,娶这么个祸水回家。
      张曹扔下一句狠话,愤而离去,小楼终于恢复了平静。

      楼春雨将新煮的茶递给贺清明,顺势坐在了他怀里。
      茶盏一歪,贺清明手忙脚乱放下,楼春雨趴在他肩上笑:“不是说要娶我,就这点儿胆量?”
      她闹够了,欲起身,却被他一把搂住腰。
      他垂眼,对上她的眸子,慢慢凑近,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温柔而珍重。
      “我会尽我所能,让你平安喜乐。”

      是夜。
      小楼内翻入一群不速之客,楼春雨正睡不着,索性起来取了茶具煮茶。
      手持刀棍的家仆们步步逼近,然而,还未踏上楼梯,剑光闪过,便悉数倒下。
      殷红的血,染湿了花草。

      白底黑面的长靴一步一步上楼,停在门口处,玄色兜帽遮住大半面目,嗓音低沉:“大人有一桩事,想麻烦姑娘。”
      楼春雨头也未抬:“我已经退隐,不接任务了。”
      “大人说了,这是最后一次,完成之后,姑娘想归隐也好,嫁人也好,都不再过问。”

      水汽袅袅腾起,楼春雨搁下水壶,擦了擦茶具,道:“两个月,期间无论我做什么,你们都不能干涉。”
      “这是自然,请姑娘放心。”来人心满意足下楼。
      楼春雨淡淡补充:“人是你们杀的,记得清理干净。”

      次日,张家发生大火,张曹连带一干家仆葬身火海的消息传遍全镇,越发坐实了楼春雨红颜祸水的名声,一时之间,嚼舌根的人不在少数。
      左邻右舍纷纷劝贺清明取消婚事,以免惹祸上身,偏生贺清明半点不在意,愣是请了媒人,正儿八经去下聘。
      没想到这呆子当真说到做到,楼春雨也有些意外。

      他将一份包好的糕点递给她,微微一笑:“早上刚做的,你尝尝。”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温柔体贴,多好的良人。
      楼春雨端详着他的眉眼,良久,似笑非笑:“都说红颜祸水,殊不知啊,你们男人才是真祸害。”
      见他抬眼,她挑了挑眉:“难道不是?古往今来,多少女人栽在你们男人手里,误了终身送了性命?”
      贺清明看着她,没有反驳,只是笑了笑。

      贺清明走后,始终不能接受事实的小枫苦着脸道:“小姐,你当真……要嫁给那个书呆子啊?”
      “聘礼都收了,还能有假?”楼春雨从榻上起身,突然眉开眼笑,活脱脱一副待嫁少女模样,“小枫,我的嫁衣是不是还没准备?快陪我去看看布料……你说做什么样式好看呢……”

      第四章

      因着楼春雨的名声不好,成亲那日,前来道喜的人不多,倒是来了一帮凑热闹的小孩子。
      平日闲来无事,贺清明常教他们读书写字,算得上半个夫子,所以孩子们都喜欢往他跟前凑。

      杏花酒倾了满坛,贺清明一高兴就喝过了头,摇摇晃晃抱起二胡,往杏树下一坐,不管不顾地奏起来。
      这一回倒不像哭丧,欢欢喜喜,说不出的快意潇洒。
      杏花飘悠悠落下,拂过他微醺眉目,沾上新裁的喜服,如画一般。
      孩童们围着转圈鼓掌,欢呼声一阵接一阵。
      楼春雨坐在屋内,隔窗远远看着,不知怎么就湿了眼眶。

      成婚半月,楼春雨望向提笔抄书的夫君,不解问:“怎么那次之后,都不见你出门卖酒了?”
      贺清明翻过一页,边写边道:“那日是隔壁王叔的女儿生病了,请我代为帮忙。”他搁笔,抬头笑了笑,“夫人放心,我教孩子们读书认字,虽然挣得不多,但也足够家用了。”
      “今日可能要迟些回来,不必等我吃饭。”收拾好笔墨,他撩过她鬓边碎发,转身出屋。

      将近黄昏,楼春雨破天荒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小枫,我去给夫君送饭,你好好看家。”
      小枫一脸心疼:“小姐,你干吗对他这么好?”
      “这叫夫妻恩爱。”楼春雨在她鼻尖一点,“你以后就明白了。”

      她提着食盒欢欢喜喜出了门,到达临时搭建的学塾,却不见贺清明。
      “先生往那边去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指着左边道。
      不是归家的路,楼春雨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街巷悠长,越往前越冷清,青石板上苔痕醒目。
      “你怎么来了?”贺清明正往回走,看见她,愣了愣。
      “来给你送饭啊。”楼春雨弯唇一笑,提了提手中的食盒。
      贺清明急忙接过,握住她的手:“我来这边取点东西,正要回去,往后别这么麻烦了。”
      楼春雨收回落在他身后的视线,横了他一眼:“今天心情好,下回你想吃还没有呢!”

      路过一个首饰摊,贺清明突然顿步:“等等。”他低头,挑了一支雕刻着杏花的木簪,小心翼翼插入她发间。
      摊主连连赞叹,楼春雨眼角眉梢俱是笑意,低声道:“想不到你这呆子也学会哄人了。”
      贺清明温和一笑:“回家吧。”

      两人牵着手慢慢往回踱,夕阳下,金辉轻洒,人影成双。
      刚到院门口,杀气便扑面而来,贺清明眉一动,下意识将楼春雨护在身后。
      “家里怕是遭贼了,你先在外面等着。”

      他小心踏入,数条黑影猛地掠出,寒光划破昏暗,直冲眉心而来。
      他神色未变,侧身一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对方的剑,反手出招。

      院内人影倒地,利刃相交,楼春雨却只是闲闲立着,像是在旁观一场无关紧要的戏。
      蓦地,一名黑衣人闪向院门口,不费吹灰之力,将刀架在了楼春雨脖子上。
      细瓷般的肌肤,离刀刃不过咫尺。

      然而,还未等他说出威胁的话,一枚石子就擦过楼春雨鬓边,恰好射入他脖颈。
      贺清明瞬息掠至,在刀落下之前将人揽入怀中,剑光迅疾变幻,干脆利落,未留一个活口。
      “对不起,没事了。”他抚抚楼春雨的头,低声道。

      楼春雨趴在他怀中,眸子幽深一片,半晌才抬头笑道:“我原以为你这书呆子学武只是闹着玩的,想不到竟然这么厉害。”
      以一敌数,却分毫未伤。她环住他脖颈,撒娇一般:“往后有你在,我什么都不用怕了。”

      “春雨。”他看着她的眼睛,欲言又止。
      她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松开手,朝屋内跑去:“小枫!”

      房间里被翻了个底朝天,凌乱不堪,楼春雨在柜子后面找到五花大绑的小枫,急忙替她解开。
      “小枫,你没事吧?”
      小枫摇头:“小姐,他们不知道要找什么东西,一进来就到处乱翻。”

      “兴许是看上你家小姐的嫁妆了。”楼春雨扶她起来,“好了,别胡思乱想,这几天家里不太平,你先回小楼避一避。”
      “小姐!”小枫闻言急了,想反对,却被她冰冷的眼神震住。
      “听话,马上就走!”

      屋内只剩下两个人,楼春雨默默收拾着被翻乱的东西,贺清明在门边立了良久,忽然开口:“春雨,今日的事……”
      “不就是遭了贼么?”楼春雨直起身,故作嗔怒,“别光站着,快过来帮忙啊!”
      手突然被握住,贺清明行至她面前,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的过去?”

      楼春雨微微一滞,须臾,挤出一个辨不出真假的笑:“你从未问我的过去,我自然也不会问你的过去。”
      她将手抽出,兀自继续忙碌,夜幕已落,他静静望着,终是没再多言。

      第五章

      小楼清寂,花落了一院。
      小枫跪在光洁的木板上,微微低腰:“小姐让奴婢转告大人,此事她自有打算,请大人切莫再违背约定,随意插手,打草惊蛇。”
      玄色斗篷下,男子冷哼一声:“大人是怕她当真成了贤妻良母,这才特意提个醒。”
      小枫抬头,面无惧意:“小姐答应过的事,从未失手,请大人放心。”
      “转告你家小姐,京都形势有变,时间需提前,半个月内,大人要听到好消息。”

      绿肥红瘦,春燕点过枝头飞向远方,楼春雨倚窗而坐,把玩着手中素雅的杏花木簪,神色莫名。
      她突然起身,将木簪随手往发间一插,打开案上妆奁,取出折叠整齐的白练,勾起一个妖娆的笑,袅袅娜娜出了屋。

      微风拂过鬓发,天色昏暗氤氲,很快便飘起细密多情的雨。
      荒草丛中,立着一座坟。

      贺清明将一壶酒倒在坟前,泛旧的衣袍沾了泥土,他扶上石碑,左右看了看,不知按到什么机关,石碑突然一转,出现一个地洞。
      他跳入其中,石碑迅速恢复正常。

      幽暗的地底,是一个简陋的屋室,榻上依稀躺着个男子,棉被裹身。
      贺清明替他换了药,俯身低语:“再过两天,将军便可启程了。”
      石碑重开,他飞身上来,还未落地,利箭便如雨而至。

      他足点石碑,挥袖一扫,高高飞起,落在草丛中。未有喘息机会,白练破风卷来,他迅速俯身,取下背上二胡,拔出一柄细长的剑,宛如美人玉骨。
      不过两招,白练收回,楼春雨娉婷而立,巧笑嫣然:“能逼得明先生出剑,实在是荣幸。”
      贺清明见到她,并未有多意外,只轻微地皱了皱眉。

      眼看数条人影齐齐向石碑入口处涌去,他无心耽搁,长剑如电,身形如风,破开白练纠缠,从上至下划了一个圈。
      血花飞溅,众人纷纷后退。
      楼春雨手腕一抖,趁机缠住他手臂,他提气欲震开,忽觉心口一痛,险些跌倒。

      刀剑趁虚而入,他终是不敌,鲜血染透衣袍。
      地洞出现在众人面前,楼春雨突然将贺清明卷至怀中,飞身掠走。
      “你们要的是韩年山,这个人,归我了。”

      帷幔随风飘动,楼内空荡一片。
      暗门移开,楼春雨抱着人翻入地下密室,点燃了壁灯。
      贺清明捂着伤口,抬眼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夫人果然想得周到。”

      楼春雨转身,幽幽灯光映出脸上冷讽神情:“都到这一步了,明先生又何必再假情假意?”
      “想不到这一次,竟然能劳动明先生以身相许,亲自动手。”她挨着他坐下,趴在他肩头,手指轻佻地划过他下巴,“你说,若是京都那些思慕你的姑娘知道了,会不会哭断了肠?”

      昔日太子宫内第一客卿,不知名姓,鲜少露面,却誉满京都,人人皆慕其风华,尊称一声“明先生”,连王公大臣都要礼让三分。
      在替太子扫除障碍,坐稳东宫之后,他不知何故,突然隐退,再无踪迹。
      若不是因为韩年山,或许她和这传闻中的人根本不会有交集,更遑论同床共枕夫妻恩爱。

      半年前,驻守西南边境的大将军韩年山在奉命回京途中遭人暗算,下落不明,朝中传闻,乃是太子收买不成,派人所为。

      这样一来,韩年山和他手中虎符的下落就成了各方势力博弈的关键,尤其对陛下面前的大红人魏如敬来说,至为重要。太子一贯不喜这阴险狡诈笑里藏刀的阉人,他日若是登位,估计第一件事就是除掉他,他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原本,楼春雨并未牵扯进去,她虽然曾是京都第一楼情报收集地花月阁的阁主,但毕竟已经成为前任,奈何手下人太能干,最先查到韩年山很可能是被隐退的“明先生”所救。消息一卖出,魏如敬就请上了门,半是威逼半是利诱。
      官字在上头,她根本没有回绝的余地。

      第六章

      “能得春雨姑娘为妻,怎么说,也是我占了便宜。”贺清明始终不见半点恼怒,神情淡淡,“姑娘有如此才情胆识,为何非要助纣为虐?”

      “争权夺位之事,哪来的善恶?”楼春雨抬脸,眼波流转,“莫非你想让我失信于人,砸了花月阁的招牌?”
      贺清明看着她:“那你刚才为何又要救我?”
      “谁说我要救你了?”楼春雨撑着他的肩起身,唇角微弯,“那石碑下面的韩年山,是假的吧?”

      贺清明对上她的目光,勾唇笑了:“花月阁阁主,果然名不虚传。”话毕,突然眉头一皱,捂住心口,脸色发白。
      “谋略无双的明先生,没人告诉过你,我擅用毒么?”楼春雨将手覆在他身前,吐气如兰,“毒掺在你我成婚那日的胭脂上,你当时怎么就掉以轻心了呢?”

      贺清明终于不复淡定,尝试运气逼毒,额上沁出细密冷汗。
      “这毒名为‘春雨绵’,一个月毒发,你若是肯将韩年山和他手中虎符的交给我,我便给你解药,如何?”
      身子突然一僵,他的剑不知何时抵在了她心口——先前交手,他果然是故意藏拙。

      “解药。”他拧眉,语气冰冷,彻底撕破了伪装。
      楼春雨眼底闪过一丝哀伤,面上却无多少变化,身子刻意往前凑了凑,像是催他动手。
      握剑的手指骨泛白,贺清明盯着那张脸,良久,忽然弃了剑,微叹一声:“你走吧。”

      楼春雨怔了怔,细细端详着他:“你这样……莫不是真对我动了情吧?”
      贺清明闭眼,答非所问:“不论太子和魏如敬哪一方取胜,你都讨不了好,趁还来得及,快走吧。”
      楼春雨笑了,娇媚若花:“原来,你竟然也会动情。”她俯身,在他唇边亲了亲,“算无遗策的明先生,这一局,我赢了。”

      她笑着转身,款款踏上石阶,依旧风华绝代。
      身后传来隐忍的声音,他扶床吐出一口血。
      她脸上笑意未淡,眼中却有泪光浮起。

      杏花飘扬,眉眼微醺的男子怀抱二胡,那样欢喜。
      多好的时光,好得入骨难拔,足以教人舍弃性命。
      她止步,微微仰头,突兀的一声:“我认输了。”

      贺清明抬头,下一刻她整个人便扑了过来,狠狠咬在他肩上:“我输了,你赢了……”
      颈边隐隐沾上湿意,贺清明微微笑了,抬手轻轻抚着她的发,半是温柔半是宠溺。
      楼春雨替他解了毒,躺在他怀里,唉声叹气:“你们男人啊,都是祸害!”
      贺清明垂眼看她,笑得无奈。

      楼春雨拿着他的剑研究了半天,状似不经意道:“韩年山在隔壁王叔家,对吗?”
      拥着她的手一紧,贺清明神情微变,很快又恢复常态,低头吻在她额间:“看来,我还是低估了夫人的本事。”
      楼春雨嗤笑一声,撑着他的胸膛,纤纤玉指划过他鼻唇:“本事再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栽在你身上?”

      贺清明握住她的手:“那魏如敬阴毒狠辣,你替他做事,无异于与虎谋皮。韩将军的性命,更关系着边境安危,不能有半点闪失——”

      “不必同我说这些大道理。”楼春雨打断他,“身在江湖,刀头舔血,你和我,不过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她蓦地将他压倒,贴在他耳畔,嗓音软而媚,“夫君放心,输了便是输了,你想要什么,我拱手奉上便是。”

      第七章

      休养数日之后,两人方才从地下密室里出来。
      外间一片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早在之前,贺清明就安排好了两个假的韩年山,一个在坟墓底下,为的是引蛇出洞;一个在前往京都的路上,为的是瞒天过海。

      魏如敬派来的手下均已被引走,贺清明放心地领着楼春雨去王叔家,见真正的韩年山。
      “这些日子,多谢先生了。”伤重未愈的男子嗓音沙哑,目光掠过楼春雨时,微微顿了顿。
      “这是内子。”贺清明简单解释。
      韩年山颔首示意,似是觉得不妥,但也没说什么。

      三人乔装打扮一番,打算悄无声息上路。
      略嫌破旧的马车停在院外,枝头悠悠飘落些许残留花瓣,楼春雨倚在门边,看着不远处将诸事安排妥当的身影,神情恍惚莫测。

      “清明。”她突然开口。
      贺清明擦了擦二胡,正要催她出门,闻言走过去:“嗯?”
      “虽然有点傻……”她笑了笑,眸子里映出他的模样,“但我还是想问一句,当日你娶我,可有一丁半点的真心?”
      贺清明微怔。

      “不想回答可以不答,但是别拿假话骗我。”她仰起头,眼中有水光一闪而逝,再看他,已经是平素模样,笑意盈盈,妖娆而清媚。
      片刻的静默,身后枝丫横斜交错,割裂氤氲的天。

      “春雨。”他终于开口,似是极为无奈,“我其实,也只是个凡人,七情六欲不能免俗。”他温柔看着她,一双眸子清明如同初见,“而你,真的很容易让男人心动。”
      烟雨霏霏,美人如花,未尝不是他的劫。

      他上前,轻轻拥住她:“待此事了结,你我夫妻便一同归隐,杏花沽酒,清闲度日,再不问世事,可好?”
      泪自眼角滑落,她伏在他肩头,哽咽道:“谁要听你这些没用的花言巧语。”她推开他,扬眉而笑,似春雨中一枝绝艳,“若是哪天我死了,记得将我葬在院子里的杏花树下,每年清明祭一壶好酒,便够了。”
      青砖墨瓦被抛在身后,马车一路出了镇子,两侧是绵绵山峦,延向远方。

      不过百里,马引颈长厮,去路突然被拦住。
      剑气横空,车身四分五裂。

      “保护好韩将军。”贺清明皱眉叮嘱一句,抽剑迎敌。
      然而,没过几招,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利刃划过,左臂晕开血色。他以剑支地,一转头,便见韩年山被两把长刀挟持住。
      楼春雨看着他,弯出一个冰冷而嘲讽的笑:“你的温柔局确实很诱人,可我怎么着也不能为了一个男人,毁了整个花月阁。”

      “你!”贺清明欲起身,却没有多少力气。
      身着玄色斗篷的男子得意勾唇:“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天下果然没有春雨姑娘办不成的事。”
      楼春雨斜瞥他一眼:“到达京都之后,还望大人信守承诺,放了我阁中人。”

      第八章

      一路快马加鞭,第三日黄昏,终于到达都城外。
      残阳如血,漫天金光中,一顶舆轿已等候多时,轿内人咳嗽两声,嗓音阴柔尖细:“春雨姑娘果然不负所托。”
      为保万无一失,魏如敬居然亲自出了城。

      楼春雨掀起眼皮:“我阁中的人呢?”
      轿帘被撩起,魏如敬确认没什么差错,挥了挥手。

      一个橙黄色身影被押了上来,一得自由,小枫便扑向楼春雨:“小姐!”
      楼春雨扶住她:“没事吧?”
      小枫边哭边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小姐放心,大家都出来了。”
      “通知所有人,立刻从密道撤走。”

      楼春雨低声说完,将她推至一旁,看向魏如敬,浅笑盈盈:“多谢魏大人。”
      贺清明和韩年山被押过去,魏如敬看向那一袭狼狈旧袍:“明先生若是肯弃暗投明,我可以不计前谦,奉为座上宾。”

      贺清明勾了下唇,就趁这一瞬,楼春雨猛地出手,银针如杏花春雨,顷刻间夺人性命。
      贺清明身上绳索断开,细剑破风而出。与此同时,周遭埋伏的人影纷纷现身。
      魏如敬虽然猜到会有埋伏,却没料到楼春雨会反水,一时怒从心起。
      “一个都不许放走!”

      白练如水,卷住兵刃,楼春雨借力飞至,扫开贺清明身边障碍:“走!”
      贺清明最后看了她一眼,护着韩年山一路往前,拔地而起,越过城墙,消失不见。
      阻拦的人被楼春雨尽数截住,魏如敬神情阴狠:“姑娘自寻死路,可就怪不得我了。”
      晚风吹散残阳,小枫已趁乱离去,楼春雨手持白练,孑然独立,红衣乌发随风扬起。

      江湖波诡云谲,输了心,就等于输了命。
      她这一回,算是彻底栽了。

      那时在小楼的地下密室里,贺清明同她说,魏如敬很快就会发现两个韩年山都是假的,而且还会对花月阁下手,要想将人顺利送回京都,最好的办法便是兵行险着,假意投诚,借魏如敬的手,抵达城外,再出其不意。
      他设下局,由她来犯险,偏偏她还舍不得那点温柔,心甘情愿地应了。
      男人呐,真真是祸害。

      她笑叹一声,猛地出手,白练翻飞,翩若惊鸿。
      光影凌乱,城郊荒草染血,零零散散蔓延至河边。猩红模糊了面目,楼春雨看向波光粼粼的水面,依稀有杏花迎风绽放,占尽春色。

      她忽然想起他执笔落墨,赠的那一首诗——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山迢水远,她可还有还家之日?

      将人送至前来接应的太子手中,贺清明要了一匹马,迅速往回赶。都城街巷纵横,竟是前所未有的难行。
      循着打斗痕迹赶至河边,河水苍茫,平静无波,一条染血的白练被岸边水草缠住,执着地想要漂向远方。
      暮色暝暝,天穹那端只剩些许余晖,他临风怔怔立着,许久,怆然闭眼,整个天地都暗了下来。

      尾声

      韩年山回朝,魏如敬暗害朝廷大将嫁祸太子的罪行很快败露,京都又是一番动荡。
      东宫之内,尊贵的太子殿下望着眼前人,只差没跪地挽留:“先生为何执意要走?”

      贺清明背好二胡,理了理衣袍,弯腰拱手:“此间事了,再不归家,内子该担忧了。”
      太子微愣:“先生娶妻了?”随后便道:“若是因为这个,我现在就命人将先生的家眷都接来。”

      “多谢殿下美意,只是内子脾气有些怪,不愿离家,还望殿下成全。”他深深一揖,后退两步,转身往外。

      京都至江南小镇,风尘仆仆。
      贺清明推开门,院中杏花已谢尽,换了郁郁葱葱的叶,隐隐可见青色的小果实。
      “若是哪天我死了,记得将我葬在院子里的杏花树下,每年清明祭一壶好酒,便够了。”

      他默默呆了一会儿,入屋取了铲子,慢慢刨着土。
      天光穿过枝丫落在衣袍上,斑斑驳驳。
      蓦地,身后响起熟悉嗓音——

      “一回来就挖坑,想埋谁呢?”
      他猛然一震,却不敢回头。

      光影变得模糊,他终是起身,视线那端,是一抹妖娆的影。有什么在眼中盛开,她盈盈笑着,恍如初见。
      他亦笑了,春风过耳:“想埋一坛好酒,来年与夫人共饮。”

  • 作者有话要说:  很早之前的旧文了,大家随便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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