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六支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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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昨晚，巴黎忽然下了一场倾盆大雨，今早起来时，雨还没停，只是声势已经退却，淅淅沥沥地。不少人家都急匆匆收拾着挂在外头的，湿透了的衣裳床单，嘴里嘀嘀咕咕骂着。报童们将报纸塞在自己的上衣里，免得淋湿了，迎着雨水，仰着脑袋，大声叫卖。
一位乘着马车的绅士将上半身弹出车厢，几个硬币丢在地上，说：“来一份报纸。”他朝着吆喝的那个报童正在抹眼睛上的雨水，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另一个更年轻的小报童抢了先。那小报童一个箭步上前，从泥泞的地上捡起硬币，在衣服上蹭了几下，放进口袋，恭敬地将报纸呈给了绅士。被抢了的报童露出愤怒的神情，又不好在贵族面前打起来，只能在离开时愤愤地撞了那孩子一下，小报童顿时坐在了地上，报纸散落一地。小报童顿时白了脸，边抹眼泪，边趴在地捡报纸，可湿淋淋的报纸根本没人会买了。
绅士并未理睬刚刚还笑着将报纸递给自己的小报童此时可怜极了的模样，缩回身子，点燃了烟斗。他刷拉刷拉将报纸翻到了娱乐版面，边吐烟雾，边对着坐在对面的路易·维杰拉说：“你知道歌剧院最新的那部《公主复仇记》吗？”
路易一听这名字，就厌恶地皱紧眉头。“很多人都在谈论它，不过在我看来，无论多么精彩，也只是对英国佬的低劣模仿。”
“也许名字相像，但我听说是完全不同的故事。”绅士说。“倒是挺招女人喜欢的，我家里的女眷回来时眼睛都是红的。”
“让我猜猜，”路易说。“该不会又是那种索要‘权利’，大逆不道，想要让女人骑在男人头上的滑稽戏码吧？”
绅士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一口烟呛在喉咙里，咳嗽得脸都憋红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才接着说：“周六我要和几个朋友一起去看，你也来吗？”
“二十五日？”路易脸上露出了恹恹的神情。他歪着脑袋，浑身像是没骨头似的倚在车厢上，眼下浓浓的青黑连脂粉都遮掩不住。“我与人约了二十六日去看。”他说，闭上双眼昏昏欲睡。这几天他总是会做噩梦，鬼魅般的绳索紧紧套在他的脖颈上，收紧，收紧，他无法呼吸，尖叫着呼救也没人会回应，求饶更是白费功夫。他一次次留着冷汗醒来，也不敢再睡了，睡眠对于他来说仿佛变成了一件极其可怕，却又必须要完成的任务。本来总是要赖床的贵族老爷如今每日都醒得很早，缺乏睡眠使他的脑袋总是一跳一跳地疼。
按理来说，在身体不适的情况下，应当多多休息，可他是个要强的男人，绝不肯让别的贵族得知他如今精神不济。为了掩饰，本来在社交圈子不甚活跃的路易老爷甚至比之前更加频繁地交际起来，倒是又获得了不少虚与委蛇的朋友。二十六日，是他和几个相仿年纪的贵族公子约好了一同去看歌剧的日子。那些公子哥儿酷爱玩乐，这次又得了歌剧院送来的免费票子，觉得这是在讨好他们，非常有面子，骄傲极了，也盛情邀请他们的新朋友维杰拉家主一同前往。不说别的，他们虽然身份高贵，可总归在家中是要被父亲管一头的，而自由自在，能自己做主的路易在他们面前，便显得酷炫极了。
绅士可惜地咂了咂烟斗：“真不去？夏尼伯爵可是会去的，还会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唉，我听说他最近身体不好了，打算多带着两个儿子交际交际呢。他那大儿子才二十出头，小儿子也才成年不久吧？”
正是好骗的年纪。绅士没说出口，路易却清楚他的言下之意。他睁开眼睛，一派优雅的姿态，坐得端正，脸上也挂起了笑容：“这样一说，我确实得和你们去一趟了，关心一下伯爵的身体了。”
“下午两点，等歌剧结束，正好赶上晚宴。”绅士说。
当天下午，稍晚时刻。伯纳德站在贫民窟的边缘，帽子松松垮垮地扣在脑袋上，随着他左顾右盼的动作来回晃动。他依旧穿着十分服帖的西装，只是摘掉了看起来十分值钱的戒指和表。当他埋进那条脏乱，压抑，隐隐透着绝望与疯狂的街道时，无数道目光便直直扫了过来。他扯了扯领结，扬起一下，提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向着佩妮和孩子们的居所走去。路面参差，他的皮鞋被各式各样的垃圾划出好几道白痕，心疼地他直呲牙。
行至半途，一个衣着褴褛的男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他的眼睛十分污浊，浑身每一寸肌肤都透露出饱受人世摧残的模样。伯纳德警惕地看着他，已经准备好了随时掏出口袋里的小刀来。但男人只是上下打量着他，用不大确定的声音问道：“伯尼？”
伯纳德一怔，又仔细瞧了瞧眼前的男人，随即忽然想起了他是谁。“比尔大哥？”
“你回来啦，你回来啦。”比尔笑得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要不要去我那儿坐坐？我老婆以前可喜欢你呢。而且，哎呀，咱们这儿可是难得会有你这样出息的人，得让我的孩子们看看。”
伯纳德被比尔拍了拍肩膀，不着痕迹地瞧了眼上头是否沾了灰尘。平心而论，比尔虽然看起来邋邋遢遢，身上却不脏。可伯纳德就是觉得有些...不适。他露出一个自觉真诚的笑容。“改天吧，比尔大哥，我今天得去看看孩子们和佩妮呢。”说完，他点点头示意自己要走了，便想绕过比尔，却被比尔又一跨步挡在身前。
“今天还是去我家吧。”比尔说。
伯纳德心中不耐烦起来。他的笑容消失了，转而拧着眉，不满地看着比尔。“哥，我今天真的没时间。”
比尔却不肯让开一步。他看着伯纳德这副神情，也冷淡下来。“你是真不知道哈？”
“不知道什么？”
“佩妮不想见你。”比尔说。“孩子们也不想见你。听着，老弟，就算我让你过去，你今天也是走不到佩妮家门口的。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才出来劝劝你。你也不想挨顿揍被丢出去吧？”
伯纳德懵了。佩妮怎么会不想见他呢？他想。明明几天前，还是佩妮主动来找他的。他早起心情不好，对她说了几句混账话，也知道自己错了，今天正是来道歉的。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自己和佩妮只是闹了小小的矛盾，可主动向自己的副手，还是个女孩儿道歉可太丢人了，话到嘴边，他又改了说辞。
“我只是来给孩子们送点儿吃的。”他说。
“佩妮把孩子们照顾的很好。”比尔说，看向伯纳德手中的提箱。“这点儿东西都不给孩子们分一分的，你还是省省吧。”
贫民窟的人大都知道佩妮手中有多少钱。可没人会去动她。一来，那是孩子们的钱，佩妮一个小姑娘，要喂饱那么多张嘴已经十分辛苦，他们虽然穷，可大部分人都是有良知的。二来，虽然佩妮家的小孩儿们年纪不大，可要是发起狠来，本事也不小。三来，即使有人打上了这笔钱的主意，也会被其他人死死盯住。他们是些吃饱了上顿，连有没有下顿都不知道的低贱生命，谁知道哪天，就会因为一场病或者一次意外一命呜呼，谁知道他们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变成孤儿呢？有了佩妮在，他们起码知道，若是他们有一天会遭遇不幸，他们的孩子会有地方可去，而不是冻死在街上。
这儿的人都是尽力照顾着佩妮呢，至少，表面如此。因此，当她明确表示了不想见到伯纳德，在贫民窟里，伯纳德无论如何也不会见到她的。
伯纳德面色铁青。他抻着脖子，越过比尔的肩膀，向贫民窟里头望了望。这是他成长的地方，姑且可以说，这儿就是他的家，可他现在甚至无法踏进自己的家门。他抿紧嘴唇，将提箱丢在地上，冷声说：“行，我走。等到佩妮改了主意，再叫她来找我吧。告诉她，没有我的话，她根本一分钱都赚不到。”
谁会放心将工作交付给一个又脏又粗鲁的小姑娘？要想和那些有钱人打交道，就得看起来也像个有钱人，这是伯纳德从小就深信不疑的道理。他转身，气冲冲地离开了贫民窟。在他身后，一幢破烂房子里，佩妮悄悄探出头，看见伯纳德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丢在地上的两个皮箱，沉默不语。
“他不是那个意思。”比尔说。“伯纳德不是个坏孩子。”
“他甚至没认出你。”佩妮捡起箱子，打开一看，里头是满当当的衣物和面包。“你一直在照顾我们，给我们食物，柴火，虽然不多，但是你真的很努力地在帮助我们，比尔。而他一开始甚至都没认出你。”
比尔挠了挠脸颊，嘿嘿一笑。“这么多年，我变了很多啦。认不出也是正常的。你们也是，以前一起吃过那么多苦，都没吵架，怎么现在日子好了，倒是斤斤计较起来。”
“我们都变了很多。”佩妮喃喃。“他依旧不是个坏孩子，比尔。可是他再也不是以前的伯纳德了。”
此时，孩子窝里。一个流浪儿哆哆嗦嗦地走进屋子，孩子们急忙让出火炉旁的位置，让他靠过去取暖。这个季节并不太冷，可长时间在外头奔波，到底是让人受不住的。流浪儿把惨白的小手伸到火炉旁烤了一会儿，缓过来了，才左右转着脑袋，问同伴：“姐姐呢？”
“在街上呢，待会儿应该就能回来。好像是老大来了一趟。”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开了。“真烦。他来干嘛，姐姐最近因为他心情都不好了。”
“佩妮姐之前让我盯着歌剧院的事情，我得到新消息了。”流浪儿说。
“哪是佩妮姐让你盯的，是老大。”一个孩子说。“你怎么这么老实？我早就不干了。老大的差事谁爱干谁干去，反正我只听佩妮姐的。”
流浪儿瞪大眼睛：“这...这不太好吧？”他搓了搓自己的脸。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是有些赞同的。但姐姐这么多年了一直没和老大闹过别扭，这次虽然闹得凶，不过老大都跑到贫民窟来了，应该是来道歉的吧？
他想，要是姐姐和老大和好了，自然是最好的。要是没有...管他什么伯纳德老大呢。他也不干了。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二十六支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