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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公主 ...

  •   绵延的宫车长队缓缓行走在辽东的官道上。
      悄悄掀开车帐,帐外荒草漫漫的大地映入宝塔失里眼中。早已远离了大都的繁华,这是单调衰蔽的景象。衰草连天的惨淡色调再度勾起她去国离乡的惆怅和忧伤。
      她是元国魏王长女,并非皇帝的亲生女儿,但是鲁国大长公主、天子亲封“承懿公主”的身份,也的确有相当背景。公主下嫁高丽王,不论王身边有无其他女人,公主都必须立即位居中宫,不论王是否有其他年长子女,公主所生之子必须被立为世子。因此她丝毫不用担心自己未来的身份和待遇。
      世祖皇帝(忽必烈)时形成的规矩,高丽王世子幼年在大都为质,学习蒙汉文化和礼节,成年之后可回国即位。当初的江陵大君,与她也曾有数面之缘,那个时侯她就知道自己是要被嫁给这个人的。江陵大君不爱与蒙古贵族混在一起游猎,而喜欢与文人交往,年少清秀,且颇有文名,公主自己喜爱书法,于江陵大君有几分爱慕的意思。
      “江陵君不日必王高丽,此我辽东之藩篱也……”
      父兄唯恐她不甘,悄悄对她说道。
      那时高丽忠定王尚在,年仅十三,父兄轻易便说出“江陵君不日必王高丽”这样的话,可见皇帝杀死高丽幼主之意,早已决定。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假江陵大君之手,弑杀幼主。强迫他杀死自己的君王兼侄儿,让他即位,然后再把女儿嫁给他以示笼络……生杀废立,如同儿戏,于一国之君而言,是何等酷烈的屈辱。这一桩婚姻的的最初,就已经蒙上了鲜血的颜色。想到这一点,宝塔失里就感到恐惧。她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那个被自己的亲人所伤害的人?是作为蒙古公主的高姿态,还是作为他妻子的低姿态?
      宫车驶入高丽境内,驶入开京,远远望去,官道上迎接她的当地臣民已经隐约在目。
      迎亲官员狼狈地对元史说,主上因事迁延,请公主和元史恕罪。不知所以的她听了竟然有些释然,慢慢松了一口气。她当然想不到“因事迁延”的“事”,只是王祺与洪林一曲合奏这样的小事而已。
      于是再度想起——
      那个行止文雅、教她唱《渔人之歌》的少年……
      那个被元史挟制、眼神阴郁的少年……
      那个自称喜欢赵子昂书法的少年……
      那个不得不奉命杀死自己侄儿的少年……
      陪嫁的东西里,她带去不少书画,甚至包括在当时也十分珍贵的赵孟頫真迹,简直有刻意讨好的意味。可是,她仍然心怀不安,不知道怎样才能抹去覆盖在这桩婚姻上的鲜血,走进对方的心。
      不安的心情一直延续到她走进望月台,穿过光化门、信奉门、章合门,度过会庆殿上纷纷扰扰的婚礼,直入宫禁深处的时刻。那时夜已经很深了。
      为了迎接上国公主,望月台内的寝宫,布置得尽量奢华,舒适而尊贵的寝具和饰物驱散了宝塔失里原先“到了小国家生活会变的很艰苦”的担忧。她带着羞涩的表情看向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人。
      王祺看着她,没有表情,亦没有任何举动。
      她困惑地皱起眉头。这个人和自己在大都见过的少年已经不一样了,非常的不一样。她恍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君主,有着所有身为君主的人共有的气息,哪怕他的国家只是大国的一个宗藩。
      宝塔失里自己慢慢地打开胡服款式的里衣。
      王祺忽然起身,挡住她的手。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使她满脸通红。
      王祺握握她的手,轻轻地亲吻她,几乎是没有碰到,只有微暖的气息在唇上一触而过。神经质的触感让宝塔失里心跳骤然加快。
      可是,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王祺转身打开门,在宝塔失里猛然瞠大的惊愕目光中走了出去。
      宝塔失里怎样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初夜,居然是一个人的一夜枯坐。
      那些一路上藏在心里的忐忑、爱慕、愧疚,甚至讨好……原来根本就毫无意义,些微的渴慕之情,就像是刚生长出来却被无视的苗,没有阳光能够照到,只能沤烂在黑暗的泥土里。婚礼上的一切都只是礼节,他待她所遵从的也只有礼节。她忽然明白过来,他丝毫不追究从前的仇恨,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亲近她的意图。就这样,黑暗里一个人躺下来,委屈的眼泪不断地从眼角滑落。仰躺着,眼泪流进耳朵里,痒痒的;侧躺着,眼泪流进嘴里,咸涩的。她的意识在半睡半醒间混沌着。
      晨起之后,勉强用脂粉遮住憔悴沮丧的容颜,穿上雍容的华服,宝塔失里对镜自照,明镜里映出她虽然稚嫩却冷静端庄的脸。她是上国公主,对视着镜中漆黑的瞳仁,她对自己说,她不可能在他面前示弱。
      宫女宝德陪着她向正寝走,还未近前,已听见隐约传来的拨弦之声,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越到跟前越是响亮——虽然她不懂高丽地方的伽倻琴,也听得出这并非独奏之声,而是两把琴的声音。不料到了门前,却被一脸笑容的侍宦拦住。
      “娘娘请暂且不要进入。”
      宝塔失里侧目瞪了他一眼,侍宦尴尬的表情像是不小心囫囵吞了个枣儿。
      “这是殿下的意思。”
      嘴上虽然这么说,手上还是期期艾艾地拉开了门。
      那时正有一个很难的调子,洪林手小手指短,有点摁不住弦,试了几次都走音。王祺看他作难,只好从自己的座位上起来,到洪林那边手把着手指点。正俯下身捏着洪林的小手在琴弦上,忽然听见拉门一响。洪林还没反应过来,王祺已一抬眼看向门口。
      早就吩咐过内官不要来打扰,居然还要擅闯,他正要申斥几句,神色也就相当不快。
      骤然撞上他不善的目光,宝塔失里尽管是见惯大场面的,全无防备之下居然惊得退了一步。她掩饰了自己的情绪,稳稳站定,不动声色地向着室内扫视一圈。
      王祺从洪林身后两手扶着他的两手按弦,看上去几乎是让洪林坐在怀里。宝塔失里咬咬嘴唇,微笑道问:“这是殿下的弟弟么?我还不曾听说……”
      王祺放开洪林的手站起来,整整袍袖,以端整的姿态归座,才仰起脸,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说:“中殿起的很早啊。”
      洪林转动着脑袋,扬起圆圆的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宝塔失里盯着这个十来岁的男孩,这孩子乍看上去有点小呆,算得上端正可爱却也不是十分好看,若是说好看,她印象里十一岁赴元的王祺本人那种大眼睛小孩的样子或许更好。况且他的衣着和气质都不像王室成员,再者高丽王室有哪些人,她心中是有数的。鲁国公主何等聪明人,此时已猜到八九分,只是说出来未免显得龌龊,所以也不点破,只笑着说:“殿下真是好为人师啊……”
      她嘴里说着殿下,眼睛却直视着洪林。她选洪林作为突破口,是料定这孩子应付不来她质疑的态度,就会怯场。事实上她料得也不错。那时洪林年纪还小,王祺只是私下叫他来玩,未曾上过殿堂,所以他不会被朝臣责难;宫内的宫女宦官都以王的意志为意志,自然只会趋奉洪林,顶多私下非议,不敢正面说他的不是。至于建龙卫的同伴都还是孩子,就算是朴胜基那样什么话都敢说的,洪林也不惧。因此洪林从未被比自己年长而且身份尊贵的女性用如此严厉的目光直视,一时真的露出怯相。他有点想逃避,但是主上不说话,他又不敢擅自离开,扁了小嘴,僵硬地抱着琴垂首坐在那里,进退两难。
      王祺对洪林极其护短,所以别人让洪林受一点委屈——即使是这种没有表现在言词和行动上的、仅仅是眼神的软手段也不行。于是他戳戳洪林,使一个眼色,怡然自若地摆好拨弦的姿态,反戈一击:“迦耶琴与中原之琴各有千秋,中殿可是想听一曲?”
      若是后来的王后宝塔失里,定然有更高明的应对之法,断不会被这一句话挡住,但此时她也是初来乍到,没经过什么历练,又放不下上国公主的脸面说出难听的话,又不想看那俩人“琴瑟和合”的样子,嘴张了几次都无话可说。在门口站了片刻,只怕自己再呆下去非失态不可,啪的一声合上拉门,疾步走开,好一阵子都能听见她负气踩在地板上重重的脚步声。
      走出一段,宝塔失里停下脚步。
      “娘娘?”年纪幼小的侍女步子没停住,一下子撞在她身上,战战兢兢地退后,嘴里问。
      宝塔失里侧耳凝神,方才的乐声又“恬不知耻”地响了起来。想到在元廷的旧事,直如打翻了五味瓶,种种情绪霎时奔赴心头,不知当悲还是当怒,深深地呼吸几次,好半天才平复下来,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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