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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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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明日卯时你还要去太庙,就早些安歇吧。”朗毅给谢忱添了件衣,又把长明灯里的灯芯剪了些许。
屋内一下子就昏暗了。
谢忱抛下书往床前去。
宋栩走后,他忽然头痛起来。
“你去看看天色,是不是要下雨了?”石青帷帐后影影绰绰,谢忱宽衣之后倚在床头揉了揉眉心。
“是,今晚是要下雨了。”
他默然片刻,忽道:“你去拿一壶烧刀子来。”
十年前他初到燕州,谢义山直接把他扔到城中宅子里再未过问,第一年,谢忱就被燕北的寒风吹坏了头。风涎在阴雨天发作的尤为厉害,他整宿整宿的辗转反侧,从十四岁开始就只能靠烈酒止痛催眠。
“是。”朗毅知道谢忱头风又发作了,忙去温了一小壶烧刀子。
谢忱一口饮尽,潇潇夜雨就袭了过来。
燕北边营。
月色是死一般的白和安静,只有不远处能听到野狼的嚎叫。
年幼的谢忱披着大氅往主帐走——他半夜里头疼,又找不到侍从。只本能地去找父亲。
烛光把篷壁上的人影拉的很长,诡异又狰狞。
“我们走秦州到中都的商路,已同陈琳打点好了。”是谢义山。
“陈琳?你说动了秦州知州?”另一个熟悉的嗓音。
“是,此番过后,我保举他儿子做皇商。”
“他任期不过三年,之后就会被调回中都,升到一品都不成问题。为何要靠你保举他儿子?”
“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他要钱,又要让他儿子赚的坦坦荡荡,我出面岂不光彩?”
“运送云烟毕竟不是个简单活计,他儿子我是信不过的……乳臭未干,此番之后你最好另寻他人。”那人嗤笑一声。
“送上门的马,先试试不就知道了。”
……
云烟。谢忱似乎是听说过这么一样东西,然而还等不及他思考,帐门就被猛然掀开。
青色的月光下,谢义山的脸像修罗一样恐怖。
他猛然提起谢忱的衣领,掐住他的脖子:“你听到什么了?”
谢忱觉得脖子就被这一下拧断了,脸上涨的通红:“……呃……”
帐篷里另一个人也赶出来了,“估计是碰巧过来的,孩子而已,懂什么?你先把他放下。”
谢义山没听,手劲越来越大:“若是他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就完了。”
“他是你亲儿子,怎么会做这种事?况且……他毕竟也算有一半江家的血脉。”
是他……白衣人。
是那双酷似母亲的瑞凤眼。
谢忱终于看清了他的全貌——那是一张清贵姣好的脸,并没有那么普通。
谢义山终于把谢忱摔回地上,差侍从把他送了回去。
那一夜之后,谢忱高烧不退,险些丧命,后来虽然救回来了,但是却记不起来很多事——包括那天晚上秘密的夜谈。
也自此落下了头疼的毛病。
“啊……”
四更天,谢忱低叫一声,从噩梦中陡然惊醒,冷汗已经湿透了枕巾。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肩胛处的伤也被汗水渍得发痛。
八年前在燕北他曾因为一场高烧忘记了许多事情,只有这个梦,一次又一次地闪现,每次都是碎片,但是这一次却是完完整整的。
是因为今天与白衣人见面了吗?
那人说完“八年”之后的欲言又止……
谢忱头脑昏沉,他根本无从分辨这到底是梦,还是过去的事实。
谢义山,他的父亲,那个在他的记忆里像雾一般稀薄的存在,死了之后居然诡异的清晰起来。
连同那位神秘的白衣人。
云烟,秦州商道,左相陈琳,还有谢义山多年不与自己亲近的原因,都因为一个模糊的梦境浮出水面。
丁维说的可能是真的。
“狄钊。”他轻唤。
“在。”后窗忽然出现一个人影。
“你尽快赶去燕州将军府,取回元初十六年谢义山私账和燕北军所有开销的账本。”
“是。”
待黑影消失不见,谢忱这才来得及拭汗。
他一不小心摸到枕头下面的香囊,便点了一盏灯,在光下细看。
白衣人说这是母亲的遗物,又曾劝谢义山看在自己有一半江家血脉的份上放过自己……看样子他与江家有旧。谢义山不是成朝开国大将吗,前朝灭国的城门还是祖父开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让两人勾结起来?
他干脆起身,披着外袍坐到书桌前思考着这件事。
直到朗毅叩门:“主子醒了?我命人伺候您盥洗。”
谢忱陡然收回飘远的思绪,“嗯,进来吧。”
谢义山随葬穆陵——这里葬着太后与太上皇,薛旻宾天之后,也会葬在这里。
这是异姓王最高的荣耀。
眼下陵寝还未掘好,谢义山还是停灵太庙,等一个月后墓室营建完毕,方可入土。
谢忱跪在灵前,身前是薛旻和陈皇后,身后是文武百官,连太子都位于自己之后。
他忽然觉得有些讽刺。如果自己查出来谢义山确实是走私云烟,勾结前朝余孽的反贼,也不知是否会株连九族。
奠礼结束之后,薛旻并没有把谢忱留下。只叮嘱他养伤为要,丝毫没有追问他在秦州平叛时出动亲兵的事情。
群臣散尽,有一个身影缀在队伍末,转头朝自己笑了笑——是宋栩。
薛旻没有立刻发难,谢忱猜是因为她替自己揽了一半罪责。
“将军,周相之子周大人来了。”紫衣女使远远站在月洞门口传话。
谢忱正喂鱼,闻言一愣——周大人?
“是礼部尚书周奂,约莫来给您量体裁衣商量礼服制式的。”
不报官名,报周家名号,此举有深意。
谢忱把手里喂鱼的甜面馒头交给女使,“我这就去。”
这周奂确实是带着尚衣局的裁缝来给谢忱量体裁衣的,不过他贵为周家嫡子,年纪轻轻又爬到礼部尚书的职位,少不得心思玲珑。眼见着今早朝会上皇上提到端王婚事,而他家中正有一个未出阁的胞妹是乾元,便存了这份心思。
他啜了一口盏中清茶,明前龙井口感清冽甘醇,而这粉彩榴花骨瓷盖碗也不是凡品,胎质洁白,薄可透光——用得上这物事的端王也是个尤物。
正赏玩际,一道月白身影自抄手游廊那侧翩然而来,定睛一看,正是谢忱。
“下官拜见端王殿下。”周奂连忙起身行礼。
“周大人不必多礼,此番前来是为加封礼服之事吧。”谢忱坐了主座,微微倚着弹墨椅袱,看起来客气又随和,但是微笑中透了几分疏离。
“是。”
周奂只远远见过谢忱两次,两次还都是侧脸和背影,这时终于有机会近距离打量端王,眼前人和自己一般高,气质高华,端庄温雅。虽说自幼就随忠肃王入军,可是燕北风沙似乎没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反而给坤泽与生俱来的秀致淬炼了三分坚毅与傲岸。
这般风流才俊,可惜不是个乾元,禁不住塞外的风沙,还白白占了谢家军统帅的权柄。
谢忱用盖子拨了拨碗中茶叶,瞥了一眼对方。周奂上门时不报公事名号,反而把“周家”挂在嘴头,想来还有别的意思。
这个人长了双丹凤眼,直视别人时总显得有所盘算,心机深沉。
谢忱不喜欢被打量的感觉,轻咳一声站起来:“既如此,那就麻烦周大人和尚衣局为本王量量这衣围尺寸吧。”
周奂立即收回目光,示意宫人拿来皮尺为端王殿下量体,等量完又招手让旁边一个端着托盘,静立已久的女官上前。
“这是礼服中衣上供选的花样,有流云百福纹、茱萸纹、忍冬龟背纹、素底白鹰纹,还有一些不曾带来,若是王爷还想挑,下官明日再取。”他耐心讲着,手指落到素底白鹰纹时顿了顿,瞄了一眼谢忱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低声道了句:“这展示的花样怎么和以前的不一样了?”
“大人,这是今年新来的绣娘绣的,原先本是苏绣花式,但是绣的最好的绣女已经出了宫,这一批里湘绣最出挑,故而用的湘绣手法。”女官毕恭毕敬。
“怪不得不如以前好看了,湘绣里本没有这图案……”周奂蹙眉,“但眼下端王殿下加封在即,王服事关礼制,怎能马虎?”
那女官也慌了神,“若殿下喜欢这图案,奴婢可以去搜罗民间绣娘赶制。”
“民间绣法虽然花样多,但是毕竟不如官造精致。”周奂摇摇头,忽然看向谢忱,“王爷,臣有一胞妹自幼精通刺绣,从古至今的纹饰无一不精,尤其是这苏绣花纹,各家曾争出千金求市。若是您看中哪个花样,可交由舍妹来刺。”
谢忱闻言挑眉:“令妹可是翰林院周允大人?”
周奂一愣,没想到他是打听过自家妹妹的,不由心下暗喜:“是。”
“绣拔闺阃,文立翰林。周小姐实乃佳人。”他放下茶碗。
“王爷谬赞,”周奂更进一步,“那就交给舍妹了?”
“这倒不必,”谢忱摸了摸袖中白衣人交给自己的香囊,“宰相千金,怎能给我制衣袍?只是小王久闻周小姐大名,想借故结交而已。”
他复抬眸,笑的如沐春风。
周奂放下忐忑,“不日家中举办雅集诗会,定邀王爷前来。”
“多谢周兄。”
……
“大人,这端王丧父不久,就……”女官跟着周奂,悄声探问。
她自幼服侍过周允,也算是周家的家奴。后得了周奂青眼,选拔入宫做了尚衣局的女官,见端王对自家小姐有意,又担忧谢忱人品,不由探问。
“他倒是明白人。中都形势变化无端,他一燕州藩将怎有自己的靠山?陈李许周四家,独我周家看得上他,又有待嫁嫡女,这机会与他已是不可多得,必要好好把握。”周奂上了马车,眸中精光一闪。
拉拢了谢忱,燕州商道就是自家胞弟的了。
燕北皮货珍贵,若能拿下,陈家必如丧一臂。
待周奂走后,谢忱才拿出袖中香囊。
在阳光下,香囊纹绣流光溢彩,颇为华丽。他这两天问遍府中女眷无一人知晓此绣法与花纹,甚至差人问到民间绣女那里,也都说未曾见识过。
母亲这般巧夺天工的手艺,竟不是来自民间或者宫中,连此香囊来路都不知道,遑论顺着这香囊找到白衣人的身份了。
闻说周允绣艺称冠中都,倒可以问问她。也好让陈家得知自己与周家交好,迫不及待找上门——正好趁机查清云烟一事。
谢忱摩挲着香囊面料,眸光深沉。
“将军,狄钊的鸽子来了。”紫衣女使悄悄出现在堂上,手中托着芦管粗细的信筒。
谢忱收起香囊,展开来信。
“账本已拿到,书箧中仅有陈年旧信五封,后日可达。另路遇陆观潮使徒往燕州行。”
陆观潮是谢义山手下十三位将军之一,也是跟随谢义山最久的老将。此番回京,他受封虎威将军,赐京中宅邸一座颐养天年。他不安享清福,派人去燕州做什么?
谢忱盯着寥寥数语的信面,渐渐皱起眉头。
“楚刈。”
紫衣女使上前一步,“在。”
“你潜入陆将军府,替我查清楚他派人去燕州做了什么。”
“是。”
谢忱走出正厅,看着堂前被骤雨打落一地的金桂。
真是多事之秋。
三日之期很快,尤其对于宋栩来说。
不能外出浪荡,她也就干干脆脆地在床上赖了三日——除了期间被母亲发现肩上的伤,狠狠灌了些补药以外,倒没什么特别难熬的。
她也不知谢忱处就没这么清闲。
等大丧结束后头天上朝,还是睡得半梦半醒被她爹宋明非从被窝里拽出来的。
“你此番弄坏了尚方宝剑,皇上没治你的罪,早朝还如此怠慢!”宋明非扶着冠,一把掀了宋栩的被子。
“今日还是端王受封的日子,你还不快些!”
“端王?”宋栩一激灵,“谢忱!”
她鲤鱼打挺般跳下床,“霜柏,快帮我梳妆!”
待马车候在大门外时,宋栩正堪堪整理好官袍——红绳束的双鹄髻,正中间缀着一颗祖母绿,四品官的靛青袍为她添了分稳重,若不是那纷飞乱跳的步摇,或许还能更稳重些。
今日早朝。
也是谢忱回京之后第一次入朝议事。
他是大成开国以来第一位能站在朝堂之上的坤泽,回溯前朝有此等尊荣的也不过只有一位垂帘听政的坤泽太后。身后的官员们不是乾元就是中庸,此时站位都刻意地离这位端王殿下远了一点,怕体息唐突到敏感的坤泽。但是极小声的议论和屡屡递来的好奇的目光又如细芒再背,谢忱听得到“有违礼制”和“天生弱质”这样的零碎鄙夷。他穿着金紫暗绣圆领袍,背挺得很直,静静立在太子薛胤的身后。
薛胤忍不住朝后看了看,又咳嗽了一声道:“肃静。”收回的目光又假装不经意飘到谢忱的脸上,坤泽素来貌美,此言不虚——薛胤心想,只是谢义山已死,这端王又被父皇召回中都,就算他握着谢家军的令牌能调兵遣将提剑跃马,也不过是个花瓶而已。
皇帝终于来了,明极殿终于彻底安静。
当廷宣旨封王,谢忱谢恩。
总管太监的嗓音尖锐的回荡在大殿之上,却又虚虚地落在他的耳朵里。。
“谨肃忠良”、“天资秀拔”之类的词藻仿佛过了水,与他无关。
昨夜狄钊回来了,他三更点了灯查,元初十六年的账果然有问题。
还有那五封幸存的私信中,有一封落款是“解义山”。
他用化名绝对做了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谢忱通身发凉——原来父亲与他根本不是不亲,而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后。
他才是彻彻底底的亡命之徒。
为什么?
皇帝端坐龙椅,大殿上锦绣成堆龙涎暖,谢忱看着薛旻双目,虽然站的笔直,却只觉得通身发冷。
宋栩一直盯着谢忱腰际垂着的宫绦——腰太瘦了——他初回中都,想是水土不服。从身后只能看到他耳垂和后颈,苍白的几乎透明。
“爱卿征战多年有功,现今合该修养生息。前几日北漠使节来了,朕允诺许四公主和亲,自此边疆安宁可保,你也无须苦守戍边。”
谢忱怔怔看着薛旻——四公主远嫁北漠和亲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群臣也窃窃私语,皇上此举突然,竟是无人知晓。只有太子和陈琳两人袖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
宋栩一脸惊惶正欲开口,却被薛旻挥手驳回了:“此事已定,诸卿无需多言。”
余下那几位想进言的臣子也只好作罢。
成武帝看向谢忱,轻轻叹口气,忽然又道:“朕看端王今年也已二十有四,寻常子弟这个年岁都已成家了,爱卿又是坤泽之身,还是得尽快考虑婚事。也算让并肩王九泉之下得见后嗣安稳,告慰英灵。”
果然。
这番话落在宋栩耳朵里仿佛一声炸雷,她几乎听不见百官絮絮的议论之声——鸟尽弓藏,皇帝就这样急于控制谢家吗?
她紧紧握着笏板,白玉薄且锐,深嵌在宋栩掌心。
北漠和亲,他已经束缚了谢忱双腿;再赐婚,算是要斩断他的双手。
而谢忱只是安静地立在殿前。
“皇上厚爱,臣感激不尽。”他躬身谢恩,“只是父王新丧,臣身为人子,应居丧守孝,故暂无此意。”
“这无妨,先看看哪家合适再论婚嫁。”皇帝不露声色,仿佛一个慈爱的长辈,“朝中名门适龄的女子你还不曾见过,不如重阳日朕办个集会,请诸位爱卿携子女家眷来御园赏菊如何?”
“陛下英明,儿臣与端王年少时曾在宫中共修学业,也算是同窗,这京中子弟也多是端王旧识,可趁此机会叙旧清谈,赏花品茶,与民同乐,也是美事一桩。”太子出列,一番话正中皇帝下怀,又让谢忱难以推脱。
宋栩手指发冷,只蹙眉盯着谢忱,等着那人会作何反应。
“臣等谢陛下降恩。”满朝行礼,他面上云淡风轻,看不出抗拒或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