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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十七年后

      十月桂花飘香,是饕客吮蟹饮酒的时节。
      安县城内最大的一间酒楼“醉好春”,这几天生意特别的好。这天近午时分,厨房里洗切煎炒热火朝天,店堂里小二忙得团团转,柜台里的掌柜手指打着算盘,偶尔指挥打理,间隙时则望出店外,面有忧色。
      像这样生意兴隆的时候,掌柜最担心的不是客多忙乱,而是几天前城里不知为何突然冒出来的一群恶丐。他们像是专门冲着“醉好春”而来,每每在店里最忙时,一伙五六人聚集在酒楼门口,使出血淋淋、悍狠的自残手法,如丐如匪,让客人们大倒胃口,只能绕道而行。
      这些人赶又赶不走,打又打不得:一赶他们就走,走了马上又回来,再赶再走……如此纠缠,生意也不必做了;若是忍不住动气对他们使了下拳脚,还没沾上对方的衣角他已经赖在地上装死,旁边的同伙就呼天喊地的要人偿命,这时随便给几个钱也不能打发,但是给得多了些又第二天又来,真真是惹不起的一群泼皮流氓。

      却不是所有的乞丐都有这样的“能耐”,在酒楼对面墙角边的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躺卧在那里已有两三天了,奄奄一息的样子,也不晓得出声跟人乞讨,只等着实在看不过去的人走过扔点食物……如这样的乞丐在街头巷角也有很多。掌柜叹了一口气,细究起来,安县的流民乞丐逐渐多起来大概是在一年前开始,距离安县二百余里的耀州西南,据说是洞溪的蛮夷造反,抢下了两个县镇,对那里的汉人屠杀掳掠,手段暴虐凶残,朝廷派兵镇反,几个月下来都不能将蛮夷击破歼灭。当地百姓不能安生,遂纷纷北上逃生。
      城里多了这些逃难乞讨的耀州平民,店铺商家不胜其烦,但迁移而来的也不尽是些衣食无着落的穷苦人家,也有投亲靠友的富户乡绅,这些就得益了安县的一些饭馆客栈,比如“醉好春”酒楼,生意比往常更好。
      掌柜环顾楼面,一楼已经座无虚席,二楼只剩一间雅间,那也是小主人嘱咐留座的,那么整座酒楼已经客满了。但是掌柜此时却笑不出来,因为这个时候他已经感觉到店门外那股熟悉的骚动。
      只是今天似乎来得早了,掌柜皱眉,招手唤来一个伙计低低吩咐几句,然后走出店门口。

      酒楼前的街道是城内的主通道,路面宽敞。酒楼前面已有路人商贩自动让出一圈空地,数个乞丐就站在中间,上身赤膊、头脚脏污,甚为显眼,这几个便是这两三天里定时来骚扰的。
      他们见酒楼的掌柜站出来了,也不如常作状,只闪开位置,让出身后的一个年约十三四岁少年同伙。这个小乞丐看起来眼生,倒是几天来头一回站在此处的,见他身形瘦小,比身后的几个同伙足足矮了一个个头;一身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粗布衣裳,虽然仍是污秽不堪,却是这些乞丐中唯一穿着齐整的;而最引入注意的,就是独独在他的背上,背了一个鼓胀的大麻袋。
      不知今天他们又有怎样的把戏,掌柜想。
      这些个乞丐是花样百出。大前天是砖头拍胸击打,前天是石头敲钉子钉脑袋,昨天是铁钎插头点天灯,一天比一天残忍,直将自己弄得血流满面,状极惨酷。
      不过这些惊骇的江湖骗术还是吸引来了人气,围观的众人多是好奇多事,有的甚至是早早就在路边等着看,看热闹的人数比前几天都多了不少。

      小乞丐眼睛滴溜溜地环视全场,他和其他同伴一样身上脸上脏污不堪,唯有那双水滴般的眼睛扫过众人时,像两颗流珠宝石一样,光彩漂亮,看到场上人多满意,嘴角便弯起来,微微一笑。
      掌柜心里一动,暗道可惜了这个少年长得眉清目秀沦为乞丐要饭。
      小乞丐这才慢条斯理地卸了背上的大麻袋,把它放在脚下。
      大家的目光便都盯着那个袋子,里面似有东西在隐约蠢动。掌柜突然想到叫花子常用的“道具”——那种冰凉、长且滑的活物,浑身鸡皮疙瘩生起。
      果真见他俯下身去将麻袋解开,小心地拉出来几条长蛇。
      有胆小的观众已退后,小乞丐却脸带笑容,将一条有两指宽粗细的蛇先缠在脖颈上,再把两条和他胳膊大小的大蛇缠在左右手上。而他麻袋里还满满的,明显还有更多的蛇在里面。
      围观者不禁哗然。

      掌柜在酒楼里干活,蛇肉是见得多了,但活生生的蛇还是有点惧怕的,这些乞丐连续几天准时前来,便怎么想也是他们的故意寻衅滋事,只不知这些恶丐今日又会怎样恃狠勒讨。他刚刚对这个小乞丐仅存的一点怜惜同情之心顿时化无,退了一步,低声交待旁边的伙计去叫人,顺便到厨房找师傅出来。想来厨师能剥蛇皮炖蛇肉,应该对付捉蛇也有两下子的。
      “朱掌柜——”
      掌柜正低头想着,听见后面有人在叫,声音熟悉,回头一看,见一个华服公子走近跟前,果然是自己的小主人于臻,是他稍早前唤人请了过来的。于臻的年龄不过十六七,是这座酒楼的主人于莆山之独子,大老板不在本地时,便是这个小少爷在管事,掌柜当下恭恭敬敬地鞠腰叫了一声:“少爷,您来了。”
      于臻点点头,对他说了一句:“不忙叫人,还是先看看吧。”却回头招呼随后的人站前来,掌柜一眼就认出这个矮胖的中年人,此人名叫做金昌宝,是安县城内的现管的叫花子头,也叫团头。请出这个乞丐头头坐镇,看来少爷早有先着了,掌柜便松了一口气。

      酒楼门半掩,几人站在门前台阶上。
      金昌宝看那少年乞丐耍弄着身上的数条蛇,手势熟练,马上被他吸引住;特别是他颈上绕着那条蛇,通体碧绿,蛇身不长,蛇头小小的呈倒三角形状,被少年一只手轻轻捏住颈下,高高地翘起头部,不时溜出蛇信子,挣开上下腭,张嘴龇牙。
      金昌宝的脸色渐渐凝重。旁观的人多是看着有趣,在场的人中恐怕只有他和那几乞丐才知道,这少年是个中高手——其它几条蛇也罢了,这条却是蛇中圣品,难得一遇的,却是剧毒,轻轻咬一口足以致命。且这个少年的手法不像普通叫花子的耍蛇把戏,毒牙没有拔掉,他的神色轻松自如,玩蛇如挥鞭一般;尤其身后的同伙几人身材魁梧高大,也不像是一般的乞丐。

      那少年仰头张嘴将毒蛇从头部寸寸吞下,围观者都不禁鼓掌叫好,于臻看他喉咙鼓起蠕动,皱皱眉转头去问金团头:“你看他们是……”
      金昌宝摇摇头,“肯定不是我的人,这些人也没有来拜过山头,他们的样子看着像是从耀州过来的流民,但最近城里的人流复杂,这般玩法,却不像是要钱这么简单。”
      于臻凛然:我爹为人忠信厚道,多年经营小心处事,从未听说过与人结怨,没有寻仇一说;便是外地来的乞丐,天天在人家门口这样耍把戏,不为钱不要饭那是要什么?
      金昌宝问道:“这种恶丐有目的而来,于少爷想起是否曾与人有过意气结怨?”
      于臻摇头否定,心里盘算着几个同行对手的可能性。

      那少年若无其事地将一整条蛇慢慢吞下,周围立刻一片鼓噪喝彩声,他笑眯眯地转过身面对着于臻几人,他早注意到了这几人当中最年轻的于臻,见是掌柜特别恭敬礼待的人物,晓得是个能作主的,就走上前去。
      于臻的外表温文雅致,一身湖青软绸长衫,翩翩然站在楼前的石阶上,那少年一步步走前,脸上的笑容渐敛:他和自己差不多年纪,这就是汉人的富家少爷!他不觉将手心握紧了,慢慢低下眸,瞄着于臻腰间垂下的一块翠绿如意玉佩,那上面雕刻了几个字,他死死盯着。
      金昌宝上前一步,喝道:“小兄弟,开店做买卖的人也是为赚一口生计,乞丐是下等末流,但也有行规,你们天天在人家门口坏人生意,这样做是否太蛮横了!”安县是富庶之乡,乞丐也不少,金团头统管本地乞丐有十数年,手下无不服帖,对逾规越界的乞丐自有他的手段,因见他们来意不善,恐有防备,语气上已客气许多。
      那少年抬起头,轻哼一声,也不管他吹胡子瞪眼睛,眼睛只盯着于臻,突然指着他问道:“你——姓于?”
      他的声音清脆,尾音略卷,一听就知道不是本地人的口音,于臻见他仍瞪着自己,他出生富裕,人又灵秀聪明,一般相处的人对他都是逢迎礼让,从未遇过这样鲁撞无礼之人,迟疑一下,点头回答:“是的。”
      “你是这家酒楼的主人?”他马上又问了一句。
      “算是吧。”于臻想了想答道。

      那少年不再说话,退开一步,突地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吹了个响哨。
      身后的几个乞丐同伙四散走开,那个装着蛇的麻袋也不忘带走,转眼间各自拐进街巷不见踪影。
      金昌宝见他和于臻的问答已感不妥,此时便知他是在和同伙打暗号,苦不明其意,抢上前去说道:“不要啰嗦,叫你们领头的过来说话。”
      那少年对他上下打量,此时街道远处也传来一声哨响,少年侧耳倾听,突然转过脸对金昌宝诡异一笑,两只手臂一交叉,敏捷地将缠在身上的两条蛇握在手上,走上前去。金昌宝一箭步挡在他和于臻中间,喝道:“你想干什么?”
      那少年不吭一声,双手对他伸开,两蛇齐齐向他飞过去,金昌宝早有提防,眼明手快地,两只手各抓住一条,捏住了七寸要害。谁料这一瞬间少年已越过他,抢在于臻的左侧,于臻来不及反应,只觉左手腕一紧,手腕已被他抓住。
      他的手心微凉,于臻大惊用力挣开,他的手抓得并不牢,稍动即脱;于臻微微诧异,慌乱中瞥见他嘴角弯起,突地感觉左手臂有异样,一条冰凉的东西自袖口滑上手臂胸口,于臻大骇喊道:“蛇?”
      “毒蛇!”那少年微笑着凑在他耳边解释。
      这时金昌宝已捏死那两条长蛇,怒不可遏,猛地向那少年扑过来。
      那少年动作灵活,微侧身闪过,右手拍在金昌宝的肩膀上,于臻尚未看清楚他怎么出手,只见金昌宝身形一滞,慢慢地整个身体就倒下去了。
      于臻见那少年俯下身,一条青色小蛇滑溜溜地从金昌宝的颈后爬出来,然后滑进少年的袖口钻入,金昌宝的圆脸很快变成黑青色,耳后不知哪处伤口滴了一滴黑血在地上,看得于臻心底一片寒意,一动也不敢动,闭了眼睛问道:“你想怎么样?”
      “叫你的人滚开。”少年一字一句地说。

      于莆山到了四旬才得了一个于臻,说来也怪,自孩子降生之后,于家的庄稼田园丰收、典铺生意无一不顺,家财倍增,竟像是于臻胎里带来的一般。于莆山对他更是疼爱不及,进出都担心他会不小心磕着碰着,除了安排在府中服侍他的丫鬟书童等,还请了几个武功了得的护院出入跟随。这次于臻将四个全带了过来,他站在台阶上,护卫就守在后面,一有变故,马上拔了刀剑抵在少年乞丐的背后。
      于臻低头,自己左袖已鼓起一条道,看着感觉手臂都在发麻,只得侧头示意,让他们走开。

      那少年见围住的人都已退出丈外,突然语出惊人,“我肚子饿了。”
      他的眼睛亮闪闪地望着于臻,脸上稚气未脱,那样子像是向家人觅食的小弟,若不是眼前就有一个金昌宝死在地上,于臻几疑是自己在做梦,他的样子哪里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
      于臻当场愣在那里,那少年去拉了他的手。又是那种冰凉的感觉,于臻打了个寒颤,马上反应过来,转头望过去,找出人堆中的朱掌柜。
      掌柜离得不远,而且一直站在旁边将刚刚发生的事看得很清楚,他是一直跟着于莆山的人,忠心老成,眼睛一和于臻的对上,立刻领会其意,扬声说道:“楼上留了一间雅座,酒菜已经准备好了,两位请。”
      众人让开一条道,掌柜在前面带路,那少年就牵了于臻的手,施施然走上二楼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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