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箭难防》燕然勒石

1、楔子

　　月黑风高。

　　两个男人走在小路上，周围一片黑暗，也出奇地安静，听不到常有的蛙声虫鸣，只有自己索索的脚步声，两人都不自觉地闭上嘴，连吞咽的声音都压在喉下。于达手上提着一只纸扎灯笼，光晕笼罩着他和宋大夫二人，几只蛾虫追着光绕着人和灯飞舞。

　　宋大夫脚步不徐不缓，微佝着背，脸色沉沉，于达看了他一眼，感觉有些不安，想说点什么又缩回腹中；索性低下头走路，努力让自己脑中只想着将宋大夫送到家自己回府后要布置的一些事宜。
　　于达是安县西溪乡绅于莆山府上的总管。于莆山的夫人从昨天开始生产了两天一夜未果，几个产婆已束手无措，便特别请来这位远近有名的宋大夫在产房外指挥，最终保住了大人，但婴儿已夭，府中上下期待许久的喜事变成晦事。主家郁郁悲伤；宋大夫尽了全力没能救活小的，心情也不畅快，见于夫人产后已无性命大碍，执意告辞回去。于莆山亦无心挽留，就封了诊金让于达亲自送他回去。
　　于莆山年近四旬，膝下无一子女，于夫人前些年曾经怀了几次却都保不住胎，这次好不容易孕保到十月临产，也还是胎死腹中。于达知道此后于宅又将很长时间里都“乌云盖顶”，不禁心里长叹：为老爷夫人不幸的难过，也为自己将来日子的难过。

　　这晚乌云遮月，前方看不到有屋舍的灯光。一开始两人都想着快点赶回家，就选择抄近路，走的这条是白天都不多人行经的偏僻小路。
　　两人脚步匆匆，行至半路经过一片桃树林。
　　就是这个地方，在桃花盛开的季节于达曾随从于莆山夫妇来过好几次，那时候整座桃园灿若云霞，芬芳馥郁，花海中漫步无比惬意。
　　此夜此景却大不相同。
　　于达突感寒意，抬眼皮看了那边树林，只见黑糊糊的一片，突然想起上月有个寡妇自杀吊死在里面的传闻，眼皮不觉跳了跳。这时一阵冷风吹过，更是吹得他身上寒毛根根竖起。
　　风过树枝沙沙作响，于达下意识将灯笼举高向那边看了看，隐约中仿佛有一团黑影倏地在林中闪过。他心跳停拍，双脚钉在原地就去扯宋大夫的衣袖，嘴巴大张却一下子喊不出话来，只用提灯笼的那只手抖着指向发现黑影那边去。
　　宋大夫被他牵住衣服，便站住脚步、不明所以地随他循光望过去。这时候于达却瞪大眼睛自己辨清了——刚才闪过的影子不过是树影摇曳，他重重吐了一口气，松开抓紧宋大夫衣袖的那只手，却想不到宋大夫此时反而突然用力抓住他的手腕，于达出其不然，轻呼了一声。刚一张口，宋大夫便伸出手去掩住他的嘴，于达下意识挣扎起来，身体动作猛烈令灯笼大幅摇摆几下，灯笼里的烛火跳闪几下就灭了。
　　没有月光，没有灯光，眼前立刻是一片黑暗。

　　于达再想不到看起来清瘦安静的宋大夫会突然动手，而且力气这么大，一下子就把他按倒在地。想开口质问他又被用力掩住嘴不能出声，他惊疑不定，挣扎了一下，宋大夫却伏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不要作声，有人走过来。”
　　于达只能轻轻点头，宋大夫慢慢松开制住他的手，两人趴在地上不动，过了一会于达的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的环境，似乎就看到了树林中有萤光一闪一闪。
　　于达满脑子鬼怪神魔，惴惴地转向宋大夫，听他轻轻嘘了一声；他此时心神慌乱，只好转回去瞪大眼睛盯着树林。慢慢地，萤光越来越大，像是朝着两人的方向飘来，于达背后冷汗渗出，却听到宋大夫小声对他说道：“半夜三更，在隐秘地方鬼鬼祟祟出没，多半是歹人，我们还是等等看看再作打算。”
　　过了一会，那火光仿佛在树林里的一处停住了，然后隐隐约约地看到有两个黑影在晃动。
　　不管那是人是鬼，此次夜行都“凶”。于达闭眼不敢再看，他四肢已经僵住了，心里不住后悔早初不该为了节省一点时间走这条“鬼”路了。

　　不知过了多久，于达兀自昏昏沉沉地趴着一动不动，感觉宋大夫在拍他的肩膀叫他起来，说：“那两个人走了。”于达转头一看，桃树林那边果然又是黑压压一片，没有一星半点光芒，想见真是没有人了，于是晕沉沉地爬起身，手摸索着找到那只灯笼点亮。
　　宋大夫在一旁拍着自己衣服上的尘土，于达心里只想快快离开这块危险之地，想不到旁边的人再次让他吓了一跳，“于总管，我们也过去看看吧！”他的语气如白日出游赏花一般轻松，说完去拿过他的灯笼，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率先走进树林，于达无奈只好跟上。

　　宋大夫昂然走入林中，于达草木皆兵，眼角瞅见树枝丫杈觉得像张牙舞爪的魔怪，一阵风吹来也让他毛骨悚然，只好跟其之后不停地小声哀求他快点离开此地。偏偏宋大夫装作两耳失聪，一声不吭地提着灯笼在林子里找来找去，不知怎地给他找到一棵树下，用力踩踩脚下地面，感觉松软不同，喃喃一声，“大概是这里了。”
　　他顺手将灯笼挂在树杈上，然后挽起衣袖低下身来用手扒地。借着灯光，于达也看出那块是新翻整过的地，大约一尺多长宽，他心念一动，便听到宋大夫说道：“你也来帮忙挖一下啊。”
　　“不知道是什么……”嘴里叨念着，于达还是蹲下去帮忙，脑子里想着如果是刚才两名“歹人”偷偷埋藏的东西，那多半是劫来的财物。
　　宋大夫嘿嘿两声，没有回答，双手却挖得更起劲。
　　横财当前，神秘和欲望——两人均把鬼怪强盗暂时抛到脑后了。

　　坑埋得很深，两人没有工具，徒有四只手扒土，很辛苦挖得满头是汗才触碰到一个硬板似的东西，小心挖开一个轮廓，约摸可见是个长形木盒；两人相视一看，满心欢喜，小心翼翼地把它抬出来，放在坑的一边，宋大夫还用袖口抹掉盒面的泥土。
　　盒子没有加锁，盖子一提就可以打开。
　　于达双手扶着盖面，谨慎地看了宋大夫一眼，说道：“这里面会有什么？”
　　两人心里都有这个疑问。

　　将盒子慢慢打开，首先映入两人眼里的是一个朱红色绸布包裹。
　　这样包装，像是件珍贵物品，两人忍不住地雀跃。
　　宋大夫双手把包裹轻轻托出来，接在手上的触感重量让他脸色微变，连忙放在地上，转过身让光线照过来，谨慎地把布包打开——
　　没有意象中的金银珠宝珍物，居然，只是一个死婴，连着脐带，身上血迹犹在……
　　“呀——”于达胆小嚷叫起来。
　　一阵阴风吹来，扑哧扑哧的声音，几只黑影从他们头顶掠过，两人出其不意被吓得心都停拍，片刻后才发现是鸟惊，一松气两脚发软，同时跌坐在地上。
　　于达马上又想到几个时辰于宅里的那个死婴，身体直发抖，话音都说不准，手指着地上，“那……那个，这么快，就变……变鬼，跟……跟上来了。”
　　“清明世界——哪来的鬼怪！”宋大夫见多识广，他是意外多过惊吓的，且他性格豁达，失望之后便已坦然，思绪一清便想到这个必定是人为的作祟，说道，“这个是初生的婴儿，却不知哪家死了孩子需要这么匆忙半夜埋尸？”

　　于达全然不似他这般镇定，吓得半死眼睛又克制不住地瞪大了盯住那个死婴，抖着手指着说道：“宋，宋……先生，看……看尸变了，它的头……动了一下。”
　　宋大夫拍拍屁股起身，听他这一说马上又蹲回去，习惯地把双手用衣襟擦干净了才伸到婴孩鼻下胸口摸了几摸，惊奇地喊道：“还活着，可能有救。”他急忙把婴孩重新包好，又站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衣加在外面，将婴儿小心抱在怀里。
　　他行医多年，常需要紧急决断权衡，几下动作后心里便有了计较。这个婴儿刚从娘胎出来就从鬼门关里走一遭，看那包裹的布料就知不是寻常人家的，虽然这个婴儿来历不明且明显是遭遇凶险，但初生儿有何罪？无辜被埋，就是一般的人见了也不能见死不救，何况医者仁心；思及于莆山夫妇多年祈求一子不可得，这番有人舍得将孩子活埋，无论是什么因由，幸好机缘巧合遇上他们。
　　他低头对惊吓过度的于达喝道：“于总管，你将盒子放回去，把坑填好。我们要快点回去给这孩子施救。”这次孩子大难不死，日后定是个有福之人。
　　于达一晚上接连惊吓，犹迷迷茫茫，只求快快离开这个地方，听他的话也没有多想，便顺从他的意思去做。

　　“若是生父母误判婴儿‘假死’，便埋葬也无须偷偷摸摸，这般深夜埋婴的定不是什么善事，犯下此事之人未必有胆敢再回来，坑原样填好便没有人会知道，只要我们不声张，就不会有任何麻烦。”宋大夫把孩子捂在怀里，低头抚摸那张冰凉小脸蛋，喃喃道，“但是小家伙，你究竟是哪家的孩子，为什么会被抛弃？这可是我行医多年的第一次奇遇呢。”
　　填这坑比挖就容易许多，于达很快把土推回填好，又听得宋大夫说道：“于总管，斗胆说实话，贵府于夫人经历过此次生产，加上已上了年纪，以后恐再难有孕；这次救得这个孩子，便是上天的安排，贵府的善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