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空之上》元珏

34、长安长

　　平安抵达长安，可长安并不安。
　　天子脚下皇城内遍传，帝王帝后离心，甚至闹到了要废后的地步。幸亏武皇后反应迅速，将离间他们夫妻二人的乱党满门抄斩，一时血雨腥风，达官贵人人人自危。长安城内上至高官下至平民百姓纷纷议论此事，也都看得十分清楚，武皇后乃是真正且有魄力的政治家，非一介女流之辈。
　　武皇后本是胜利者，可是她却病倒在塌，所以皇帝加急传书给寒空师父，让他回京进宫给武皇后念经祈福。
　　“明天你随我一起面圣，我已经递上奏折，阐明你我这次大破楼兰的事迹，你也有功可领。”
　　韦善仁连续好几天和我同吃同住，我劝他去看一眼梁卿，他去看了，真的就是看一眼就又回我这边。午夜梦回，我惊醒很多次，每一次醒来看见韦善仁我都想一刀砍了他。可是我不能这么杀他，必须有一个合适得时机，让他死的理所应当，而我得手又可以不沾血。
　　以前，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害人，更没想过要他人性命。
　　如今，我却要这样去用尽心机，伤人性命。
　　人，往往会变成自己从未想过的样子，活着就要有这种觉悟。
　　平儿姐采儿姐见我平安归来，开心溢于言表，像两只小麻雀一样不停地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她们一会儿对着我嘘寒问暖，一会儿盯着我看，我提醒他们不要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怪吓人的。后来，她们学会在从我身边经过，偷偷瞥两眼，以至于好几次连盆带人飞出门槛外，真是让我哭笑不得，我是生气也不是，心疼也不是。
　　对于文忠的惨死，我们仨在一起抹了很多次泪，他虽然精明却不狡诈，既善良又忠心，难怪当时韦善仁派他来接亲，又派他陪我远走沙漠。傍晚，围墙僻静的角落，我们仨买了纸钱香烛，偷偷的为文忠做头七，愿他早登极乐，不用受轮回之苦，来世不要做人，要做就做神仙。也许我们哭得太忘情，以至于根本没察觉韦善仁什么时候站在我们身后。
　　“等以后我死了，你们仨也会这么哭着给我烧纸吗？”
　　我们仨吓得眼泪都瞬间憋了回去，都下意识地跌坐在地，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你们看见的是人，不是鬼！”
　　这晚他回了那边，没有在我这留宿，可是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就又回来了，说是带我面圣，皇帝点名要嘉奖于我。可是他似乎忘了，我没并有正式的入宫服，他倒是一身绯红暗花纹圆领襕衫，袍上绣有飞禽走兽，既清雅又勇猛，寓意文武双全，腰间配着金带。
　　“这是梁卿的，你俩身量差不多，将就下吧。”
　　要是以前，我肯定不穿。
　　现在的我，微笑着顺从的接过梁卿的宫服，还好不算太花哨，淡绿色的挺清新。
　　冬日的阳光挺暖，已近正午，御书房门口当值的小太监，手持拂尘站着打瞌睡。韦善仁假装咳嗽了几声，小太监吓醒，猛地抬头，不好意思地向我们笑着走来。
　　“武皇后今天身体也好转，一早就在里边，陛下也刚下朝，你们来得正好！”
　　小太监很熟练地将拂尘甩了甩，弓着腰，热情地伸长手臂，为我们引路。
　　“哎呀，你瞧我这记性！”小太监懊恼地拍了怕脑门。
　　“怎么了？”韦善仁从容地配合着，努力挤着眉头，显出很好奇的样子。
　　“寒空师父也在里边呢，前些日子皇后娘娘病倒在床，因此陛下召他进宫为皇后娘娘念经祈福，师父就一直呆在宫里。”
　　自从寒食节一别，我已经有大半年未见到寒空师父。我有满腹的哀愁想同他诉说，可是真的见到的话，也无从谈起。委屈像一泓溪水由心底涌起，难言难诉。时间是一条界限分明的毒线，让雀跃不再浮上心头，反而教怯弱深入骨髓，楼兰灭族的火始终在我的心头，难以抹去。除非，我将恶人的鲜血洒向火中，好叫它熄灭。少年的恩情与血泪，我始终铭记在心。
　　“臣韦善仁，携内人崔氏拜见陛下和娘娘，愿陛下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御书房温暖，干净而明亮，书香檀香混合着花香扑鼻而来，颇有安神的功效。素闻武皇后喜爱牡丹花，试种推广，让洛阳牡丹遍开于天下，花开之时，亲自前往洛阳观赏，使山野之花荣登大雅之堂。只是冬日牡丹，实属罕见。就在刚刚下跪前，我抬头瞟了一眼，武皇后坐着桌前，皇帝站在武皇后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专注地盯着武皇后笔下的公文。寒空师父立在桌下，背对着我们，一身白衣，仿佛是衣服有些大了，师父的后背窄了，似乎单薄了不少。
　　“爱卿快快请起，落座吧，我们坐下来说。——寒空师父，你也坐吧！”
　　武皇后笑靥圆润，肤如白牡丹花瓣，白里透红，一双桃花眼竟可不怒自威，柳叶眉细细，又添几分娇媚，身材丰腴，雍容华贵。
　　难怪皇帝看她的时间比看公文的时间长，而且看的时候不自觉带上几分温和的笑意。
　　“陛下？！”
　　皇后嗔怪着皇帝，提醒他外臣已到，皇帝才勉为其难的将注意力移到我们身上。
　　“爱卿奇袭楼兰，和夫人里应外和，利用乌鸦引路，大破楼兰，真是立大功了！——壮武将军听旨！——封壮武将军韦善仁为三品中书舍人，夫人崔氏为诰命夫人！”
　　“叩谢陛下！陛下万万岁，娘娘千千岁！”
　　武皇后有点乏了，靠着椅背，白皙的玉手轻轻一抬，示意我们平身。我们落坐在寒空师父对面，这才看清出寒空师父的模样。
　　他整个人瘦了，憔悴了，前襟空荡荡的。本就瘦削的他，现在脸上只剩皮包着骨，一双清澈的眼睛附近黑眼圈深而重，一改往日神采奕奕，如今呆滞地望着皇帝，。就像秋风摧垮落叶，不知道什么事情将他整个人的精神击垮，他看都没看我一眼，看起来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一只手紧紧捏住琉璃挂上的一颗珠子，纹丝不动。
　　“楼兰余孽一个不留，振奋人心啊！”
　　皇帝说这句时，师父动了一下，蹙着眉，嘴角极艰难的挤出了一点弧度。
　　师父在假笑，师父学会了假笑。
　　“可是陛下别忘了，没了楼兰，还有其他的麻烦。自古以来，楼兰盘踞前往西域的通商要道，所以战争无休无止。”
　　“皇后所言极是！”
　　“陛下你是知道的，我一直不同意歼灭楼兰。他们已经够惨了，何苦逼人到绝境呢？”
　　平素传闻，武皇后心狠手辣，任用严刑酷吏，可是今日我所听见的武皇后，是一位颇具格局与胸怀的政治家。楼兰已经很惨了，皇后都不同意歼灭他们，那到底是谁在一再相逼呢？
　　武皇后挑着眉，饶有意味地看了眼韦善仁，吓得他连忙起身下跪。
　　“臣惶恐！臣只是念及惨死在楼兰余孽刀下的我大唐子民，所以才请缨歼灭楼兰！”
　　武皇后点着头，笑了笑。
　　“爱卿不必惶恐，近来跟着寒空师父吃斋念佛，所以心有不忍，有感而发而已。——寒空师父受累了，等会你也回去吧，不必进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