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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遗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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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妍目瞪口呆的讲不来话。
怎么可能呢?
这场考试她的原始分数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甚至连顾黎跟她的分差她都还记着。
分明大致算着分,水掉了将近20分,再加上属于未定数的语文跟英语两科作文,就算她是两篇作文依然是满分吧,那也该比顾黎低啊。
这特么到底怎么出来的1?
难道还是时空的安排???
靳妍正脑子里刷弹幕呢,眼皮底下的手指就弯了一弯。
世界再度安静三秒钟,燕霖这姑娘终于开了金口,报出了切确数字:“9。”
“……………”
靳妍脑袋瓜嗖的一清空,感觉自己心脏真的骤停了。
这说话大喘气怕是喘出了个龙卷风。
她感觉自己半条命都交代在这厕所门口了。
燕霖看她跟丢了魂一样,还以为这学神是弄丢了自己的年级第一觉得失望透顶了,忙牵起她的手安慰道:“哎呀,你看你才刚来,学习内容差这么多,考试模式也不一样,第一场考试就发挥得这么出色了。等你再学一个月,下一次月考的时候肯定能把年级第一抢回来!你高兴点嘛——”
靳妍被她拉着手晃了晃,腿脚更加虚了。
她怕等会自己走不动路,就勉强着自己应了燕霖一个“高兴”。
……简直高兴得要命。
燕霖听不到她内心的os,还很坚定的对她点了点头:“嗯!我相信我们妍妍下一次考试一定能勇夺年级第一!”
“……”
那还是别了吧。
不敢了。
真的不敢了。
剩斗士什么的,靳妍是再也不想当了。
边上的班级这会陆陆续续有人搬着东西出来了,燕霖看着,也记了起来:“哦对,我们得在晚自习前赶紧把东西搬A班去,等下校长还得挨个来班级里讲话。”
说着,她就拉靳妍往原来教室走,只是刚一进班,2班的班长看到靳妍就招呼了她:“靳妍,你赶紧去孙副校长的办公室,她刚才来找你,让你去她办公室一趟。”
“那妍妍你赶紧去吧。”燕霖顺口就给靳妍定下了昵称,“东西我帮你搬上去。孙副校长的办公室在哪你知道的吧?”
靳妍点了点头,落一声“谢了”,脚步虚浮的就往求真楼去了。
求真楼西幢二楼是一中大佬们的据地。
正校长、两位副校长还有正副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都在这里。
气场镇得是整条走道一年到晚都阴气逼人,俗称“黄泉道”。
一中学子没谁会想被请来这里喝茶。
吃甜点也不行。
靳妍高二期末骤然考砸那会,暑假上课的时候,每天都得被拎来这条黄泉道,一间间的串门。
大佬们不收她的命,只给她做思想工作。
一中一直有那争省高考状元的指标,校领导们以前都在靳妍身上下了注,看到她这支股一落千丈,自然会想着给她进行成绩复苏。
那段时间,靳妍在这条黄泉道两耳不闻窗外事,时间久了,心态倒也平稳了些。
就是她实在不想回到A班去,为着大佬们的盯学,又不能把自己流放到更差劲的班,就只好在B班中下游上演反复弹跳,跳了几回,大佬们被她这表演折腾得完全没了脾气,到底是彻底放弃了投资。
但靳妍到底是在那几月里被教育得留下了心理阴影。
这会敲孙副校长办公室的门就很是手抖。
更不用说,二娘声音透出门来,说的是二字“进来”,而不是请进。
直觉告诉靳妍,肯定不会为了什么好事。
她深吸一口气,扭动门把,开门进去了。
二娘似乎是要跟她论道什么关起门来才能说的事,趁她手还没松,便吩咐她把门关上。
靳妍被整得心惊肉跳得慌,面上勉勉强强还稳得住,不情不愿的把大门给紧闭了,才低着头走到孙副校长办公桌前面。
二娘也没让她坐,开门见山就来一句:“说说看吧,成绩是怎么回事?”
靳妍:“……”
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这成绩是怎么回事啊?
她心塞得喉头发苦,幸好这会身为“转学生”她有正当理由避免被教育。
“考试内容、考试题型都跟江苏不太一样,所以就……”她装得可像,语气还带了点小委屈,欲言又止,分寸拿得极好。
谁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二娘下一句竟是——
“我刚跟你妈通了电话。”
靳妍心里一咯噔,脑袋瓜子里猛地刷出来一个高亮感叹号!
不是,这个时间点颜琴同志这位工作狂魔难道不忙吗?
二娘看着她脸上神情幻变,就发笑。
发的冷笑。
“本来呢,我是替你开心,毕竟两校之间教材有不同,省间考试模式也不一样。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考了第九,那是真的了不起。”
二娘拿食指扣着办公桌,每个字都合着拍,说的抑扬顿挫。
靳妍临危不惧的稍稍抬头跟她腼腆一笑。
然后被回了个愈发危险的冷笑。
她嗖的缩了缩脖颈,就恨不得此地有个地洞能给她钻。
“然后你猜怎么着?”
二娘冷冷笑着,说起了转折。
“我还在那给你放鞭炮吹唢呐呢,你妈就给我一个电话打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情。我听她语气不对劲啊,就给她解释浙江跟江苏的教育区别。”
“嘿,你再猜怎么着?”
靳妍特么哪里敢猜啊。
她只想着二娘不愧是训人界一等一的高手,这口头教育简直跟把她当成了磨刀石似的在鐾刀。
二娘也不管她开不开口,自己数落得够就行,继续道:“苦口婆心帮你说了半天,你妈就一句话:这进度不是比妍妍原来高中慢很多吗。”
“然后我在你妈的科普下才知道啊,你原来学校都走过预分科,进度快到高二去了。”
“那我就想你大概是选了理科,结果你妈又否了我,说你预选的历史跟化学。但同时也被学校指定要参加高一下的物理竞赛。你妈说你一寒假都在准备竞赛,他们突然决定要让你跨省转学的时候,你妈还特地跟你班主任通了一个长电话,知道你原来学校一直有在拿浙江卷练手,这才放宽了心,让你转来杭城。”
二娘对于这个转折又转折的电话的概括到此为止,然后快速连敲了三下桌面。
下一秒她丢过来一句死刑牌一样的话——
“考试故意放水丢分了吗?”
颜琴同志跟原来班主任交流过跨省转学这事,靳妍是真的前所未闻。
以前她常驻年级第一,她亲爹亲妈就对她放心的很,莫说管过她的学习,就是连家长会都基本没空去开。
直到靳妍在一中考砸了升高三那场期末考,那为计八天的暑假,青春期撞上更年期,家里闹得简直没一刻安生日子。
第九天靳妍回校的时候,她妈颜琴冷着一张脸还跟来了,据老靳的告密来说,大概是得跟各科老师都促膝长谈了一轮的程度,最后还去老同学孙副校长办公室喝了杯茶降火。
然后当天晚上,颜琴同志就华丽丽的表示自己要停工一年,直到女儿高考结束为止。
简而言之就是,她要监学。
靳妍早算到自己亲妈的。
还想好了该怎么糊弄过去。
只是千算万算没能开天眼知道还有咨询跨省转学这回事。
现在骑虎难下。
横竖都是一刀。
她只得硬着头皮点头认了。
“为什么?”二娘问出了关键性问题。
靳妍这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二娘见她挤着眉头不说话,等了会把自己面部紧绷的线条给等松了。
“老师刚才也思考了一下,想起了你前天提出要换班的时候跟老师说过的话。”
“靳妍,你以前——”
前面讲了那么多,把条条退路都给靳妍封死了,就是为了给这话做铺垫。
二娘一并放柔了声音,谨慎十足的问:
“有遭受过校园暴力吗?”
有遭受过校园暴力吗?
她有。
但不在这个时间点的以前。
靳妍性格比较慢热,但胜在为人处世好。
她在以前的学校纵然因为偏冷长相的问题被认为难以接近,花上一段时间,也就跟谁都能说上话了。
只是她不跟人亲。
出了校门,友谊就得被她遗忘在门里。
微信只能跳出来班群的艾特全体成员。
尚未成人的时代,大家都不识社会的参差百味。
议论与学习同根,扎在校园的泥墙之下。
靳妍厌恶妄议。
旁人如何,说到底只是自己人生里的过客。
她在七嘴八舌里闭了嘴,就显得极不合群。
靳妍自己也晓得,清高有时带着贬义。
但她更清楚,言语的力量。
像文字可以直击人心。
言语就能够洞达肺腑。
从口中操练出来的拳头更能毁了一个人。
因为身上的伤到底还有医可治,心理的疮却终究无药可疗。
靳妍宁愿一中那些人能对她动手。
好歹也是赏了她一个逃脱的理由。
可没有。
这里的人不当武夫,只做君子。
真正意义上对她施加过暴力的人在校门外。
在她的家里。
逃不掉的家里……
腰杆又狠狠的痛起来。
靳妍不自禁轻折了脊骨。
重来一次,能改变吗?
她反复的问过自己。
答案像捏在她手里,又似乎只要松开拳头来确认,就会像一丛蒲公英,风稍稍一带就能去到够不到的地方……
但至少现在跟当初是不同的。
靳妍抬起头来,直视着孙副校长,坚定的回答说:“没有。我只是不想初来乍到就太出挑。”
在这个时间点以前,她确实不曾遭受过什么。
这样说,不算是欺骗老师。
孙副校长看了她一两秒,错下了眼,淡淡“嗯”了一声,然后把桌上反着放的手机给翻了面,屏幕亮着,是犹在计时的微信语音通话界面。
“你都听见了吧?”孙副校长对着手机说。
通话开着免提,透出来熟悉的声音,是颜琴。
“丽娟,你让我跟妍妍讲两句。”
“嗯。”孙副校长抬手把手机递给了靳妍,“去外面接吧。”
靳妍揣着复杂的心情双手接过了手机,把免提关了,带上门,到走廊一侧尽头的侧窗边才附耳听了电话:“妈。”
除了这个字,她实在没什么想再多说的。
“妍妍,初来乍到不能太出挑倒也没错,妈妈能理解。抱歉了,妈妈不小心拆了你的台。”
大概也是她太冷漠了,颜琴在电话里听起来就跟平素的严母形象对不太上。
印象里,好像是中考考出状元的名次,才有过一次这样温和柔沐的语气。
第二次……
就得是在高三前的暑假,颜琴打过她,冷战好几天后来求和那回了。
靳妍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她妈既然纡尊降贵给她道歉了,她就想着应该回个没事。
刚要将这两字说出口,她妈在电话里却毫无空歇的继续了下去——
“但是下一次月考,韬光养晦就还是别了。咱毕竟也是隔壁省的中考状元,重点高中稳扎稳打的年级第一,不能掉面对吧。”
靳妍把嘴闭了回来,无声呵笑,是嘲了一下居然还有所期待的自己,片刻后才在她妈的疑问声里应了话:“妈,跟我以前学校学的内容还有进度确实不一样,考试题型我有些不熟。”
退路,她还是得留的。
然而颜琴不给许可:“我女儿什么不行。以前初中搞竞赛的时候不就自习落下的教学内容吗,这么多年都稳在第一了,这一个月好好努力一下肯定是能行的。你要是觉得有难度,妈跟孙副校长说一声,好让各位老师都多……”
“妈。”靳妍实在没忍住,出言打断了她,“您别总跟我要求第一名行不行?”
颜琴在电话那头听出来她语气生冷,无声了几秒,难以置信道:“你这孩子现在是在跟我发脾气??”
靳妍听乐了,笑声里都带着荆棘在她身上遗留的刺。
“我又不是个牵线木偶,人还不允许有脾气吗?”
“……你——”颜琴清晰可闻的被气着了,却还不待对她说教,边上大概是来了什么人,电话里的声音细了点,转成了英语。
靳妍知道她这是遇着客户了,直接给挂了电话,扶着窗台,单手抚上脖颈,闭眼喘息。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跟父母之间除了称呼就再没什么可多说的。
后来崩溃决堤的时候她也宣泄过。
但是在社会的风尘气里蹚的人,比未成年更会讲道理。
靳妍从双亲那里收到的不是盾牌,而是锉刀——
父母说着“既然大家都如此,那就是你自身不对”,然后周而复始的握着刀给女儿这块尖锐的顽石打磨掉棱角……
他们想让她变得圆滑,却适得其反的在她身上开了裂缝。
有些痛,以记忆作培土,只要冒个尖,就能抽得四肢百骸连筋错骨般的疼。
“嗯哼——嗯哼——”
楼道荡了两下咳嗽声。
靳妍就站在楼梯口附近,知道来人了,便掉头往回走。
却才刚迈出去两步,男生就打楼道门边走了出来,有意无意的挡到了靳妍的路。
是顾黎。
还是昨天在「向往」遇见他的那个姿势。
单手捏在自己后颈上松骨。
因为低着头,灯光就只斜斜的忧郁到他半张侧脸。
顾家少爷娇生的,走廊顶灯的瓦数不够高,不敌他白,洇得他脸色有些生青。
顾黎神情瞧着比昨日还厌,似乎很是疲倦,偏淡的瞳仁影印出来靳妍时,那些困意却又匀净得像他这双眼仅是噙着初春的湿意。
他目光落到靳妍烧着最后一抹余红的眼畔,又似水一样淌到她拿着手机的手上。
第一瞬间,顾黎拧了一下眉。
靳妍留意到这细节,跟着滑落了目光,然后便瞥到自己左手樱红,手背上甚至还有青筋犹在抽搐。
她刚才拿右手举的手机。
左手好像是一直捏着……
靳妍呼吸一蹙,听见顾黎问:
“打电话?”
他听到了吗?
靳妍在这一瞬间想。
其实听到也没什么,人贵有冷暖自知,谁生活里没点鸡毛蒜皮。
只是……
靳妍老在后一秒想下去。
想到了那个仲夏夜——
A班顶尖期末考一落千丈,掉成了B班的车尾。
整个学校在暑期补课开始的当天就拭目以待,等着看她的笑话。
也确实看到了。
不用靳妍进B班。
在校门口就看到了。
38度的高温天,靳妍穿了长袖长裤。
可就算看不见伤,就算她能强忍,到底是一举一动都不言而喻的有问题。
伤得最厉害的是腰跟膝盖。
因为她顶撞到最后,冲动的说自己要去参加艺考,就彻彻底底爆发了活火山。
颜琴拿拖把杆当棍子,打在了她的腰上。
狠狠的一记。
然后罚她跪。
最开始还能当个和事佬的老靳同志也揭了火气。
两个人那天气得回房间又开始相互间的争吵,责任推来推去也没个定数,最后双双摔门出了家。
第二天中午老靳回来,靳妍已经在客厅里的地上发高烧昏迷了。
靳妍打小学古典舞,本来就有腰伤,这下惹得沉疴更为严重。
到暑期课开始的那天,她甚至都还发着低烧,站不是,坐不是,趴更不是,腰背连皮肉绷一下她都能鬓角生汗,更不用说那无时无刻不在彰显存在感的骨关节。
她被家里人打了的事像盛夏风里自行携带的热流吹得一中连杂草都躁动。
有多少人以她为笑柄,有多少人自鸣得意,又有多少人仅是嘘唏而过,靳妍都不清楚。
她在那一天只是被钉死在了自己座位上,连教学内容都没一个字听得进去。
直到晚自习整个学校的人都散尽了。
直到老靳追来一个电话说他在校门口来接她回家。
靳妍这才撑着桌面,麻木的站起来,折着腰,艰难的下楼。
却就在她走完最后一级台阶。
抬眼顾黎就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他没有靠近她。
只是站在不远处一盏路灯的正底下。
哑声问了她两个字:
“疼吗?”
靳妍说“不疼”。
灯下的少年离开光,走到她这的凄暗处里来。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靳妍。”
白色衣衫在夜风里翩动,他像来引领她归家的萤火虫。
“疼吗?”
距离太近,靳妍得仰头看着他。
却连那双明亮的眼睛都看不清。
她还是想说不疼。
可惦念到他话里最后一次这个字眼,到底删掉了一字。
穿堂风打他俩的间隙里掠过,宽大的校服泫然欲泣。
“疼。”
靳妍说:
“我疼得要发疯,顾黎。”
白衣少年抬起手,用指腹抹掉了女孩眼角沁下来的泪珠子,分不清谁比谁更滚烫。
“不疼了。相信我。”他说。
这六个字是顾黎在一中最后对她说的话。
从那以后,靳妍便是连早上大课间晨跑做操都不会看见顾黎。
他们俩的名字随着彼此再不会出现在眼底,要不了多久终于解除了绑定。
只是靳妍再没笑过。
只是顾黎也再没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