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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北平已是初冬了,放眼望去一片萧索的灰色,寻常人家灰色的砖墙,灰色的瓦。这也便显出雕梁画柱的不一般了,毕竟不似南方,一年到头都绿着,白墙黑瓦地也不显得单调。哒哒的马蹄声不紧不慢地在胡同里由远及近,这时小厮早已在贝勒府侧门边恭候多时了,这一晃神儿,骑马的人便已经到了门口,马刚巧打了个响鼻,牲口的气味散着白色的热气儿喷了小厮一脸,小厮一个激灵,急急蹦出一句,“七爷来啦!”
      马上是个年轻的公子哥儿,他上身往马脖子上一靠,手撑着鞍子,右腿那么一周,左脚顺势从马镫里滑出来,翻身下了马。油光水滑的黑貂大氅在空中一摆,感觉天色又暗了许多。他把手里的缰绳递给小厮,
      “遛遛再给拴上,刚刚去城外放了两圈,便来晚了。”
      “得嘞!”
      这七爷景昱虽家父是响当当的铁帽子王,巧又不巧地是个庶出,袭不了王爵,便也放任他成日声色犬马。这虽承不得家业,在京城却是个出了名的公子哥儿,风流倜傥。
      七爷也不等着下人领进去,径自轻车熟路地进了门儿,穿过那描了金的红绿雕梁来到堂屋。
      掀开厚重的门帘,干燥温暖的空气和屋内的烟雾缭绕让人头昏脑涨。贝勒府的四公子荣硕歪在檀木的罗汉床上吸着大烟,鸦片烟腌臜的气味甚是让人生厌。景昱进了屋将黑貂大氅和水獭皮的帽子围领一并卸下来交与下人,里面着的是青色暗蟒纹长袍马褂。的荣硕迷糊着抬了抬眼,声音黏不哒地吐出句,“七爷这又是上哪风流去了?让我们等的这酒菜都没了滋味儿。”
      七爷笑着点了个头,也没有拘礼,绕开几个围在桌边推杯换盏的公子哥儿,在荣硕边上坐下,“我这若是想寻风流定是先上您这儿来了。刚刚在城外跑了两圈马。”
      荣硕道,“这现在都兴坐洋车,就您七爷好和那牲口过不去。”
      七爷理了理赭石色织锦的马蹄袖,“这是老祖宗的传统,这牲口呐,比人可有趣多了。”
      桌边贝勒爷的六公子荣轩咽下口酒说道,“这么说来于七爷您,我们便还没有牲口有趣了?”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丫鬟进来给景昱奉了一盏茶,景昱抿了一口便放下了,拿出个缠丝玛瑙的鼻烟壶,取了一勺儿在虎口分成两份吸了。他用尾指半寸的指甲刮了刮鼻子,皱着眉头道,“我就不明白这大烟有什么好抽的,这五十年的麝香都盖不过你这腌臜气味。往后我的闻药钱可得你来出。” 荣硕没应声儿,抬了抬胳膊,把烟锅递与景昱。景昱摇了摇头,把后背在罗汉床的靠背上,歪着身子看着四爷荣硕笑。
      这时候门口的小厮进来了,“四爷,春喜堂出条子的姑娘们来了。”
      “那还等甚么?速速唤她们进来啊!”六公子冲着那小厮抬了抬眉毛,大肆笑道,又急急夹了一筷子烧鹿尾送到嘴里,嚼了两三下便囫囵吞下,仰头尽了一盏酒送下去。
      一个丹凤吊稍眼的年轻姑娘走在前头,她只是淡淡地描出两道入鬓的眉毛。几个涂脂抹粉的姑娘卷着门外清冽的冷气鱼贯而入,个个三寸金莲,面若桃花。这些姑娘纷纷卸下大氅,皆着着满绣的华服,顶着鎏金镶宝的翠钗,好一个万紫千红,这江南的春入了北平的冬。就连鸦片烟的气味也被姑娘们身上的脂粉香盖过去了。
      “四爷吉祥。”领头的姑娘微微福了福身,眼皮子垂下来,乌黑的睫毛在没涂胭脂的脸颊上打下一道影儿。她穿的素净,但仔细一瞧,这天青色的山水长褂却是缂丝的。都说那一寸缂丝一寸金。
      “这南班子确是独有韵味啊,玉露姑娘你这春喜班真是北平一绝。”说着,四爷冲着一个穿着大红打籽绣袍的姑娘招招手。
      那姑娘慢慢地朝四爷走过去,三寸金莲使不上力,走起来摇摇晃晃若风拂柳,好不婀娜,当她走到四爷跟前,一个趔趄顺势那么一倒,正倒在四爷怀里。
      “这南方姑娘娇弱,四爷您可多疼爱。”玉露嗤笑一声,一边说着一边玩弄着手里一把镂空雕骨的白色羽扇,似只蝴蝶上下翻飞。
      屋里的人都笑起来,几个姑娘也都寻了空坐下,一时间觥筹交错,屋内的人个个恣意欢愉。
      景昱吃了好些酒,本来剑眉星目,这时也散了神气,细长的眼睛半颔着,脸上泛着日暮般的红晕。他一边用纤长的手指拨弄着怀里姑娘的耳坠子,一边看着玉露。
      玉露坐在圆桌上左右逢源,黑眸子滴溜溜地转着,神采飞扬。一会儿和这个一饮而尽,一会儿和那个吟诗作对。她每扭头看向一个人,头上那支点翠步摇便晃上三晃,还一副神气的样子。
      景昱心想,这个女人倒是有趣,不似其他几个那样扭扭捏捏,极尽谄媚之态。
      又过了半晌,玉露的脸儿也泛起了红晕,她起身和四爷说道:“四爷,天儿也不早了,留姑娘们好好伺候各位爷罢,奴家便先回去料理了。”
      四爷点了点头,玉露便起身离席。
      玉露前脚走,景昱后脚便寻了个借口跟了出去。这玉露脚步匆忙,景昱这才发现她未曾缠足。玉露显然是吃酒吃多了,在偌大的话院子里迷了路,她喘着粗气,背靠着假山像没了筋骨一样滑坐下来。土冻得实,地倒也干净。
      景昱想着这等情形定是令人难堪,便也没有靠近,他在长廊一棵柱子后看着。玉露大口地吸着气,豆大的泪珠儿没声响地掉下来,可不出半刻她便似换了个人,起身理了理乱发,正了正衣襟,往王府侧门走去。
      景昱连忙追了上去,“玉露姑娘,你是满人?”
      玉露定住身,猛然回头,头顶的点翠簪子差点儿晃下来。她听了景昱的话,眼皮子颤了一下,便又恢复了神气。她没有回答。

      景昱解下腰间一块羊脂玉放到她手里,便转身走了。那玉雕的是一片树叶,上面卧着只猫儿似的小兽。那小兽是獾,这玉佩不是什么正经物件儿,雕的是“一叶獾”,为“□□情”之意。
      玉露手里的玉佩冰凉刺骨,扎着她的手心,但上好的羊脂玉一会儿便有了她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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