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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章拾柒——弃牌(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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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千万条路,我们能走的没几条。一帮穷山沟里的要饭花子,跟东厂斗,我们只能靠算计。”韦阿大坐了下来,看着对面的山,“天南海北,花子残废能去哪儿?爹当那大鱼,拉着我们一帮小鱼崽子,要饭过了五年才踅摸到这地方,只有在这儿,才能放开身子,把我们想的法子一点一点弄出来。”韦阿大又说,“这山高水远,又在出金的地方,好藏,易守难攻。”
“要真想报仇,该去北京。”话一出口,梁正就觉得错了,司马拓一个瘫子,带着一群毛都没长的孩子,怎么报仇?连遂昌的县衙都进不去。
韦阿大却没计较,只是悠悠地又说:“爹讲过,当官的眼里,这世上什么东西都能变色儿,就金子不变。谁当皇上谁当官,都他妈认金子,只要有了金子当钩,不用我们去,他们自己来,金子摆在这儿,不愁没人杀。你信不信?放跑的那个,没几天,就又得带人来。”
“盖被了!盖被了!”那天夜里司马拓的狂吼,自己就算离得远,也听了个真真切切。那是多大的刻骨仇恨?
要是剑锋死了,自己会不会和害死他的人拼命?梁正不敢想。
他没再说话,只是呆看着对面的山硖,一块一块,悬空错落,看似坚硬如铁,却又脆弱不堪。几滴水、几块浮尘落下,一小撮挫儿那种火药,那硖头转瞬就成了人头落地,它们砸在身上是哪种疼?爹真如他们所说被埋在那些石头堆里?为什么自己的记忆里娘说爹死在辽东?田尔耕到底为什么选自己和剑锋?如果自己不是和这些矿民有渊源在先,是不是自己也会被他们杀了?等等这般,疙瘩像脚下河水轰起的泡沫,起了又灭,灭了又起。
直到卫剑锋的声音在身后泛起了回音:“阿大,你爹叫你。”
阿大支棱着起来,看见卫剑锋对他点了点头,快步走下了山。
刚想到你,你就来?见了卫剑锋,梁正心里一阵火。有生以来,怕是自己从未对卫剑锋发过这么大的火,那晚他还给了兄弟一巴掌,那脸到现在还肿着。
其实打他那巴掌,梁正也疼。
“还恨我?”卫剑锋没坐在自己身边,站着看向远处。
半天梁正都没开口,心里却是一串儿霹雳炮仗砸向卫剑锋:我当你什么事都跟我讲!去诏狱提韦家兄弟时被涂文辅、许显纯堵住给你下这个差,你跟我说了吗?接东厂杀人的差?亏你是我弟弟!你还给那杨振和番子引路?好!就算你最后没当他们的帮凶,还把他们弄死,你就没错了?你就可以不跟我说了?你压根就没想过告诉我!你当我是什么?是你哥?
还有,路上你看出了韦家兄弟总洗澡洗头是毛病,遇着匪抄家伙带着能耐,夜里总醒闹头疼,这些事都只是疙瘩,犯不上起疑,那你背着我夜里进这矿探路,戳破了司马拓和这些矿民的底,还看见了那一百三十四个牌位,看见了你爹我爹的牌位,这些事都一个个保真没错地的戳在眼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说半句?你瞒得我死死的!
你还麻翻了我,合着他们一起杀了那群你带来的人!还杀的是东厂的杀人鬼活阎王,他们是比杨振还惹不起的番子!你要咱俩以后怎么活?咱们回不了北京!咱们当不成锦衣卫了!我们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我们现在是匪!大明朝的匪!
梁正心里的火,烧进了脑袋。
“从小到大,我不知道你能瞒我这么多事。”心里的千言万语,嘴上却只能轻轻一句。
“我要是都跟你说了,你会咋办?”
“跑!带着你跑!”梁正吼道。
“往哪儿跑?”卫剑锋是不敢跟自己吼,但声音也带着顶头,话更是冰冷如刀,“天上地下,哪块地不姓朱?哪条河不姓魏?”
只这一句,就能把自己憋得没话。
山谷回音里,“魏”字如雷轰鸣,遮住了大河滔滔。
是,能跑到哪儿去?这天底下,哪个地方是不归东厂管的,?是锦衣卫去不到的?恐怕也只有这儿了。
“你信他们?忍了二十六年,为报仇?”
“我信!韦阿大我路上就觉得不对劲,他早看出来我给杨振他们引路,也没动手害我,那坑里他们给咱爹刻的牌位不是新的!那天晚上这一坑人给我看了本事!他们爹知道我们爹所有的事,也知道锦衣卫和东厂咱都不知道的事儿!他说的每句话,都扛得住我琢磨!最要紧的,他们有我爹的东西!”
梁正回了头,看了看兄弟斩钉截铁的脸,那张比硖头还硬的脸咬着牙说:“这仇换了我,我也报!咱们爹死得没名没姓!他们骗了咱一辈子!哥!”
有生之年,自己没见过卫剑锋和自己如此顶嘴,刹那,梁正的心软了,也疼了。
兄弟二人再一次对视了许久,眼神一枪一刀,但这次,输的却是梁正。
“可报给谁?那些番子是曹金,?还是万历?”
“都一样,都他妈一样,谁再来,这仇我报给谁!”卫剑锋揪下了自己的锦衣卫腰牌,扔向了对面的山,那腰牌砸上了硖头,滚落到了悬崖之下,落入如河中消失无踪。
直到回声被风婆子越拽越远,成了天边那朵云,卫剑锋才吸了吸鼻子。
“跑了的那个番子,会再带人来。魏忠贤要的东西,不会放,这一坑人早晚都会死。”梁正仿佛看到了一坑人不久的将来,一串脑袋,挂在车上、马上。
“田尔耕找到咱时,咱们就没了命。来的是杨振,灭完了矿民,就是我们。”卫剑锋冷冷地说道,:“路上我跟你说过,谁想暗算咱,我有刀。”
那晚杨振要卫剑锋麻倒自己,再杀了矿民,然后就要对卫剑锋下刀,自己倒着,卫剑锋一对五,没胜算。
就算自己在,杀了他们,这天下又能去哪里?不管怎样,仍是无路可走。
梁正一生,从未如此绝望过。
于是他叹了口气,也解下了自己的腰牌,轻轻地扔到了悬崖之下,跟着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吧。”
回去的路,比上山难走,脚再沉,也沉不过这时候自己的心。
被盖被摧毁的伙房还孤单单地摊在那里,这时梁正才注意到了硖头上的斑斑血迹。
盖被,矿民把夺去自己亲人性命的矿害,还给了害那些人没命的罪人——朝廷、东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