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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章拾柒——弃牌(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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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东西,叫麻癫子,有这东西,这戏就做得出来。”
梁正捏过来一颗,仔细打量,没瞧出疙瘩来,这果子有啥能耐?
“吃一颗,只是恶心、发烧。”阿大嘿嘿一笑:“吃上十几年,哥,什么打都扛得。”说罢,他从怀里拽出来个小刀,撸平了袖子,在胳膊上深钻着一个眼子,血呼呼地涌了出来,可那脸,却仍是笑着,没看见眉头拧一下,没看见眼皮抖一分,宛似什么都没有。
吃这东西,不怕疼?梁正心里一惊。
“爹这二十六年,把锦衣卫、诏狱、东厂都琢磨透了。”韦阿大收起了果子,“要骗过天底下鼻子最灵心最狠的人,不发狠没戏。先要扛过去打,诏狱里打人的法子传了上百年,没失过手,也没人能扛过去,钢筋铁骨硖头嘴,他们都有法子撬开,是人就得服软,是人就得怕疼。可偏巧,遇上了我们不知道疼是什么玩意儿。这一身肉,随他们糟践。你说,他们能问出实话?”
自己不让卫剑锋去诏狱,就是因为那里不是人间,梁正点了点头。想瞒过他们的打,除了不怕疼,还得心狠,舍得祸害自己。
“你们就没想过,一个眼神漏了馅?”再怎么不怕疼,眼神、表情、心思,还是会写在脸上。
韦阿大嘿嘿一笑:“我装蒜漏过馅?”
没有,从见你那刻起,你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山里矿农,可现在,我觉得你是另一个世间的人。
“走,带你去个地方。”阿大起身。
自己在这河边坐了一整天,也该走走了。梁正心想。
二人沿着河往上,走了估摸二里地,绕到了山后,又沿着河边一只脚踩出来的路上了山,一路没了树和草,皆是硖头,山又极陡,像刀一样戳在地上。跟着拐了半个弯,对面又是另一座一模一样的石山,和脚下这座伴着肩,却又不相连,活像原本连在一起的山,被从中硬砍了一刀,那刀口最下面,是几十丈深的悬崖谷底和那发了疯般湍急流淌的大河。
两座山之间,连着两条铁链子,悬在半空之中,被风吹得摇摆不定。
“哥,我们装蒜的能耐,在这儿练的。”阿大又是古怪一笑,看着一脸懵的梁正,见他不懂,就转过身,走了上去。
疯啦!底下是悬崖!
梁正吓得魂都没了,想伸手去抓,却没抓住。
只见阿大左右脚各踩了一条链子,大步地走向对面的山。脚似是粘在了铁链上,身子却在左右摇摆,风婆子见他上了链子,似是急了眼,非要把他扔下去一般,呼啸着用狂风拉着拽着他,让他每一步都踉踉跄跄,仿佛随时会掉下悬崖。
阿大放声大笑。
梁正瞪大了眼珠,心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阿大走到两山当间,竟然还能在上面转个身来,风吹卷了他的头发如同茅草,全身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像棵硬挺在冬天的松。跟着他笑嘻嘻地看着梁正,身子晃悠着说道:“哥,扔硖头拍我!”
“快回来!疯啦?”
“拍我!”他非要让自己信不可,信他的能耐,信他报仇雪恨的心,信他没骗我。
梁正拾起块不大的石头,扔了过去,没敢使劲,擦着他身子过去,那阿大的脸,一下就变成了一副乞求模样,眉角耷拉,抽泣起来:“老爷!小的知道错了!求老爷打我,使劲打我。求老爷,拿大的拍!”
那表情,就是当时初见时号啕大哭的样子,如出一辙。
又一块硖头过去,韦阿大闪身躲开,身子一歪,好悬没掉下去。梁正又是一惊,可再一看,阿大鼻涕眼泪还挂在上面,脸却又换成了一脸□□:“怎么着?想打完再让老爷疼你?”
跟着,下一个眨眼,又是一脸鸨儿般的腥臊媚态:“讨厌,老爷就会折腾人。”
再然后是狂暴,脸拧成一团,发着狠,成了疯子:“我打死你个没鸡子儿的太监!”
紧跟着又是委屈、号哭、阴毒、疑惑、惊恐,种种状状,在万丈悬崖之间,在被狂风吹得乱摆的铁链上,韦阿大每躲开一块飞来的硖头,就换一张面孔,像个活鬼一样,自顾自地唱起了戏。
这时,每一阵风,每一块扔来的硖头,脚下深渊传来的水的吼声,似乎都和他毫无关系,他每一张脸都紧盯着梁正,鼻涕、眼泪、尖叫、咆哮,颤抖,说来就来,毫无迟慢,毫无破绽。
直到把梁正知道的人所有能露出来的面容都使了个遍,韦阿大才轻轻巧巧地下了铁链,看着梁正那惊讶得匪夷所思的一张脸,忙说:“别动!”跟着,他学着梁正,摆出了一模一样的一张,同样张大了嘴巴,失掉了魂儿:“这手儿,算不算能耐?”
这种练戏的法子!上天下地,古往今来,自己听都没听说过!
“爹说,挨打不疼只是第一环,外皮练硬了,还得练里头。上这链子,练的就是胆硬,刚开始还拴着腰挂着,到后来站上三年,世上什么事都不怕。练完了胆,还得练心,不让人揪着缝子,才能遇事压得住性子,拿石头拍我们,惊着吓着,久了才能心稳,遇事才不慌;最后是练脸皮子,得会装,吊在天上,挨着打,担着惊受着怕,练出来的脸才准,才能记得住。一个眼神歪了,一个声调偏了,都是差错。”韦阿大淡淡一笑,似是在说和他毫不相关的另一个人,“我们一坑人,太阳顶着得练,刮风下雹子也得练。”
“掉下去没命!”梁正吼他。
“没命,也是命。”韦阿大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又指了指远处,“山那边还有几处,狼窝子,开水锅,竹尖子海,我们轮着去。”
疯子!疯子!梁正心里打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