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章壹——守夜(3) ...

  •   地上扔着几具尸首,都挨了狠砍,一排锦衣卫站在一侧,杨振正扇着其中一人耳光。这些人和赛青同期入锦衣卫,但分工不同,司抓捕。
      “回总旗大人,人犯陆向岑一家拒不服法,举刀伤人,按大明律正法。”一人在队尾朗声说道,领队挨打那人,是他哥。
      好汉子,要把打引到自己身上。赛青心里一酸,他想他俩哥,想他们以前在树上给自己摘枣,想他们在他爹揍他时把自己护在身后。
      “真有回嘴的啊?”杨振循着声过去,果真,那人也挨了巴掌,更狠,脸登时就肿了。杨振打完撇着嘴讥笑:,“行啊,大明律都知道?你娘写的?”
      挨了人犯的伤,又挨自己人打,算什么事儿啊这?不过也是命,一群锦衣卫都是草头百姓出身,注定是挨打的。,杨振他爹听说是南镇抚司的千户,生下来就能打人,赛青也挨过他几次打。
      “你们能耐行啊,会玩刀是吧?我瞅瞅。”杨振拿脚磕了磕地上的死人,看了看刀口,“嗯,齐,腕子劲可以。校武场演武会,你也上一场?给咱所争个脸?”
      众人沉默着,没人搭话。杨振看上去也打够了,背着手说道:“再说一遍,东林党人贪污成风,必须清缴赃款。上面一再说,今后抓拿清查务必活捕。”他顿了一顿,“遇到点抗法的,就把人给砍了,钱从腔子里掏?”
      见众人不说话,他又提高了嗓门,喝了句:“都听了吗?再让我看见,谁都甭上街。”
      “听了!”众人答。
      杨振摆摆手,众人把地上的尸首收了,一一下去。
      赛青一直在门前候着,待杨振看到了自己,忙快步上去:“禀百户大人,刚在教坊司,拿着了线头。”
      “说。”杨振坐下,端起茶碗。
      “大理寺寺丞谢启光,在粉子胡同见了一伙安徽商人,许是要救左光斗他们。”赛青压低了声音。
      果真,听见大理寺和徽商,杨振扬了扬眉毛:“画了吗?”
      “遇了拦路的点子,没能画。”赛青想过,还是如实禀报。
      “没画?”杨振肩膀动了动。
      赛青就把今晚判断谢启光串通徽商要救左光斗,以及海东青从中作梗的经过讲了一遍。
      “对方是高人,小的……”赛青话还没说完,就挨了一巴掌,正打在颞颥上。
      “废物玩意儿非都一晚上出?今儿犯冲什么皇历?”杨振吐了口唾沫,“要么拿人,要么拿据,空个手回?你怎么不抱个鸨儿回来?”
      这一巴掌把赛青打蒙了,竟不知道该怎么答好。
      “小的……”
      杨振拿茶盖磕了磕赛青脑袋,又说道:“大明京城,锦衣卫干吗的?给皇上拿案!守教坊司,又他妈不是做贼,你躲啥?还分不清守和查?该守的时候守,是为了不惊了羊,不丢了线,不是让你怂着当耗子,线掐着了,还他妈藏着?该亮牌子就得亮!”
      杨振虽然行事粗鲁,但有些话说的在点子上,若是今日换了其他锦衣卫,可能真不会如此处理。,是自己胆小吗?其实不是,赛青只是知道自己不能死而已,自己死了,爹没儿子了。
      “小的,明日去守大理寺。”
      “能再让你逮着一回?你当大理寺的人蠢?再说,就你这么个怂货就你这么个窝囊崽子,配盯大理寺?淘粪坑的兴许都比你能耐。”
      “那请百户多匀些兄弟,跟着那些徽商的线查。”赛青心里也有了火:我一个人,守一片教坊司,弄的比鸨儿还累,你还想咋地?但这话不敢说。
      “咱人富裕?人富裕我用你个瘸驴?”杨振踹了踹他短了的那条腿。
      你娘!人是不富裕,全替你去东林党家里抄钱去了!赛青只能在心里犟嘴。到这份上,他知道再说也没用了,这一晚上,当白忙活了。
      “那这案子该怎么办?要不要禀报骆大人?”杨振是试百户,上面还有个百户,兴许报到他那儿会有用,赛青仍是心有不甘。
      “怎么着?你去报个功?”杨振眼睛轻蔑地一抬,赛青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越级报案,这可是大忌,大忌中的大忌,忙低下头:“小的不敢,只是觉得丢了这案子可惜,兴许骆大人知道之后,能多个留意。”
      “百户大人那儿,一天八百个案子,东林党现在是刚从土里钻出来的知了猴儿,拼了命想上树叫唤,四面八方地找救星活路,谢启光和东林党勾结,兴许百户大人早就掐着了。”杨振阴沉着嗓子,眉毛又一挑,“案子,得找合适的时候报,什么时候能报,等我信儿吧,你,赛什么来着?”
      “单名青。”我都来了四年了,你不知道我叫什么?赛青心里苦。,也难怪,我是守夜的,又没出过好案子。
      “嗯,赛青,案子就到这儿。在谢启光和教坊司那边破了脸,这地方你也待不了了,明拾掇拾掇,守外城。”
      啊?
      外城?
      两个字像捅了赛青一刀。
      外城?你娘!你没疯吧?外城是什么地方?是臭水沟、是野狗、是要饭丐子和那些拉粪车,是把式街、是猪市、是各种各样的穷可怜人露宿的街头,是活在北京城外大明朝的一群野草。
      “杨大人,小人守惯了教坊司,翻墙撬瓦下听头,没人比小人在行,这一走,怕是教坊司没人守得利索。再者,这外城连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小人这本事,也没地方用。”清醒,一定要清醒,不能说错话,别耍脾气,命不由己。
      “嫌那儿脏,是吧?”
      “小的岂敢!”赛青单膝跪地。一道城墙内外,一天一地。
      杨振哪会理他,掸了掸袖子上溅的血,歪着头说:“猪市到三里河,这些日子外省人来得太多,杂了,原本东厂的人在盯,东林党闹得他们人不够,求我们给人。你破了脸,按规矩,这事,你躲不了。”整完,掐指头节,咯咯作响。
      我是锦衣卫,你手底下的人,盯官的!你让我去干东厂番子的活儿,?祸害老百姓?赛青直愣愣地看着杨振。你怎么不干脆让我割了鸡子儿去当太监,?给魏忠贤他们洗洗臭脚丫子?
      “得了,盯几天,人还是归我这儿,什么时候回来你听我信儿。”
      说完杨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晃了晃腰,进了后堂。赛青也跟着起来,看着杨振的背影消失,心里被火烧过一样。
      回卫所后院的班房,赛青走得很慢,一路上反复琢磨,心里难过得要死。明明是大案子,却成了个小屁事;明明想邀个功,却挨了罚;明明是个锦衣卫,却成了东厂的番子。
      外城,外城。那都是什么东西?赛青想起就恶心,河里浮起来的人头,一柜子被风干了的幼童、被扔在井里沉底直到水变了味才被捞起来的、流着绿脓的尸体。这些还都是报了官的,没报的,没发现的,不知道有多少。
      就算报了官,又能如何呢?外城藏着的,只有番子,他们只关心谁在夜黑之后说着东厂的坏话,谁在暗中替东林党人在外城跑腿。况且那些东厂的番子,杀人的手段似乎并不比那些凶徒慈悲多少。
      修来世吧,。赛青心说。,自己除了不会叫唤打滚,跟那些鸨儿差不离。
      进了班房,没人,点上了灯,终于能叹口气了,他想找个人说说这一晚上的憋屈,屋里却只有自己和投在墙上自己的影子。
      灶头有两块干了的黄面窝头,还没馊,墙角堆着小半筐咸鹅蛋,赛青拿了两个,又打了碗凉水,就蹲在房门口吃了起来。
      不对,鸨儿还有口热的。
      以后晚上守完了夜去哪儿,外城恐怕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赛青看着天,似乎又要下雨,湿气堵在嗓子眼,也堵在心里。
      更糟的是,不知道自己这一去,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杨振几年来都没记住自己叫什么,能记住叫自己回来?
      还有老爹怎么办?带他搬去外城?那地方他能住?每天儿子夜里不在家,疯老头子一个人在家,左右邻居又不认识,一晚上还不得招八批贼?家里倒没什么可偷的,就是担心老头子一辈子抓贼,到老了要是让贼欺负了,是自己的不孝。
      赛青越想心里越酸,剩下的半个窝头也不吃了,扔了回去。
      真还不抵鸨儿,要不自己改行进勾栏算了,不就是撅屁股嘛,在这儿也是撅,不过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苦笑一声,逗自己一个开心得了。
      上房,房顶待会儿。,赛青几年来大半的时间是在房顶待着,有个不顺心就上去,已经成了习惯。
      班房连着兵械库,兵械库连着机要库,再往前就是卫所大厅,赛青从班房上房顶,一路沿着房脊,向大厅走去。从那里能看到黑压压的煤山,真像个煤疙瘩,旁边便是闪着光的什刹海十刹海,天气好的时候,从这里能看个大半,鸭子滑水飞起激出的白线,棋盘一样纵横,他守夜,耳力胜过常人,海里大鱼拍水的扑通声,隐约能听见。
      这是夏天北京城最让人舒心的地界儿,到了外城,见的就是臭水沟了。
      归根结底,是自己不会贿赂,同期的锦衣卫,每月给杨振一半的薪俸,现在都是小旗了,自己一毛不拔,就成了兜里的石子,想往哪儿扔往哪儿扔。
      赛青掏出石子,在手里搓弄,刚搓了两下,猛地脖子往后一缩,侧身躲在房脊后面,下面来人了。
      是卫所的正百户骆隐,杨振的上司。和寻常锦衣卫的黑袍不同,百户是白袍,黑夜里,很是显眼。
      赛青又看见杨振小跑着出来,跟在骆隐说了句什么,没听清。
      “流到哪儿的?”骆隐听完,似是一愣。
      流,流油?
      杨振又小声说了句,赛青听不到了。
      骆隐听完,又是一愣,天黑看不见脸色,但显是有所反应,又说:“我屋说去。”跟着就大步向厅内走去,杨振小跑着跟上。
      流油的?不就是谢启光吗?赛青心里咚咚跳了两下,杨振嘴里说的是不着急给骆隐听,却又立即上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赛青挪了挪脚,侧躺着琢磨,他要是报给了百户,自己是不是也该去听一耳朵?
      在卫所大本营偷听,是玩火啊,要是被抓住,搞不好真得割鸡子儿,去勾栏撅屁股。但又一想,得听,得听他怎么说,万一提了我,搞不好百户能改了他的令。
      打定了主意,仔细点!听!
      赛青往厅堂边上移,百户那屋是最里头那间,窗外一洼水,和水之间有片草,窗边有假山,躲假山边上,能听,也没人能瞅着。
      赛青走房顶,比他们还快,悄无声息地落了地,压稳了呼吸,正好两人进了屋。,赛青取出听头,顺着窗缝递了进去。
      耳朵刚放上,就几乎让赛青闷了过去,是骆隐:“这么好的线,你怎么都没画影?”
      “点子太滑,带了人,靠不近身,我怕破了脸,就只能从远处盯着。”杨振说。
      这话,比杨振打自己那下还疼,直闷在心口。明白了!这王八蛋压住了他的案子,想把功劳揽在他自己身上,发自己去外城,是想堵住他的嘴。
      “没听见,却看见了。”杨振又说,“一个屋,俩影儿,待了小半时辰,看清了。”
      赛青肚子里又拱起了一团团火,直想冲进去撕了他。
      “是事儿!”骆隐又说,“杨涟、左光斗都在诏狱,打了小半年,硬是打不出话来,田大人、许大人也在犯愁,要是大理寺在外头闹,文官们跟着一起哄,搞不好案子就得转到他们那儿去,只要人一出了诏狱,就不好办了。”骆隐背着手踱步,自顾自地说着,“魏公公在大理寺安没安人,谢启光在没在里头,我得虚着问,如果没有,那这事可就不小。”
      杨振在旁弯腰听着,一句一点头。骆隐踱了几步,又“嗯”了一声:“不小!肯定是不小!我得给你报上去,单掐住了这条线,就能让诏狱里办案加快,杨振,功!”
      杨振铿声道:“是百户大人给指的这条线,功是百户大人的,晚辈只是跑腿。”
      杨大人,你这叫唤是在勾栏学过啊?欺下媚上王八蛋!你怎么不再给他挠挠腚子,?唱个曲儿?
      “起来起来。”骆隐扶他起来,“当年要不是你爹,哪有我?这案子,都是你的!说什么也得把你弄成正的。”
      杨振大喜,脸上却一副忧愁样:“晚辈不敢和大人平级。”
      “哎!”骆隐拉着长声,“东林党这案子天大的事儿,只要一结,案子里的人必定都往上,到时候你还跟着我。”
      意思是,你到时是千户,杨振是百户?真该恭喜二位大人升官发财!想请问,有个不大一点的黑矬子揪着的这根线头,姓赛,单名青的,人在哪儿?赛青呢?我赛青呢?赛青咬着牙,心里堵满了恨,这案子,是我掐出来的!
      “晚辈赴汤蹈火!”杨振声震屋瓦。,骆隐跟魏忠贤似是沾着远亲,杨振拍他马屁,有他的道理。
      “来人!”骆隐唤了个下人,“弄两壶酒,喝他两盅。”
      行啊!再给你俩铺张床,你俩乐呵乐呵?要不小的帮二位大人画上两笔助助兴?海东青,这人叫杨振,你记住了,见了他,可别像对我那么慈悲,千万别慈悲!
      赛青咬了咬牙,转身走了,边走边捏紧了拳头,咯咯作响。
      憋屈,这辈子没这么憋屈过。他只想大声喊上几声,好泻了这一身的邪火。
      去哪儿?去哪儿能让自己舒坦点?去哪儿能叫上几声?
      翻身,上墙,赛青又上了屋顶,脑顶上一亮,闪电划破了天,也瞅见了南边一片雨。
      往雨里跑!
      赛青拔腿就走,他没再管脚下的动静,去他妈的,最好全北京城都知道屋顶上有锦衣卫,全都打着灯笼出来照,照得锦衣卫谁也不敢再出来。
      他没跑出多远,雨点便砸了下来,房顶像开了锅,哗哗作响。冰凉的雨点打在身上,冒出细微的热气,赛青觉得自己像被水打过的炭。
      痛快!赛青趁着打雷,大声地叫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