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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壹——守夜(1) ...

  •   ——这世上,帝王变换,将相轮番。什么法理正恶,换张嘴说,黑的就成了白的,白的就成了黑的。但凡时候到了,是个东西都能变个颜色,可就一样除外——金子。

      据史实及民间故事而撰阅者自鉴

      章壹
      守夜

      掌灯时分,粉子胡同一个院子里,赛青把梯子架到墙上,无声无息地上了去,像只黑色的猫。
      京城这几日没完没了地下雨,让长了草的屋顶和墙上滑得像冰面一般,于是赛青格外的仔细。
      其实就算好天里,他也从不敢着急忙慌,生怕自己一长一短的腿不小心惹出麻烦。
      他先蹲在墙上,张望了小半炷香的时间,才从兜里择了几颗小石子,手指扣着,向要走的屋顶断断续续弹了几颗,又学了几声猫嘶。见没人喊叫,他才跃了过去,短的左腿发力,长的右腿落地。
      今儿,稳当,赛青心说,一脚下去心里有了谱,但还是稍微待了一小会儿,才弯腰小跑。
      这时候,整个京城笼罩在大雨间歇的夜色里,黑灰色的屋顶如同波浪延绵,各家开伙后的烟在雨后的雾气里片片升起,很难散去。
      人们都早已回家,街上人烟稀少,只能听到院子里的猫四处叫春,它们在从高处看如同条条阴暗地道一般的胡同里追撵着,发出凄惨的嘶叫。
      北京城这会儿可丁点儿谈不上威仪伟岸,倒像阴曹地府。
      赛青在教坊司附近跑了好几年,早熟透了,哪儿好走哪儿不好走,比谁都认得,就算在弯刀月或者多云下雨的日子,照样走得明白。
      要去的勾栏在粉子胡同靠西边,不临街,在个拐角,屋顶上能看见不远处的牌楼;。在附近勾栏里排场不算最大、鸨儿也不是最好,但这里出的案子却最多。
      赛青归结了原因:一是往来方便又隐秘,来狎妓的人从牌楼处进来,走两步就拐了,不引人注意,来的人就放心,所以多;二是这儿的鸨儿除了教坊司出来的,还夹杂着民妓,不似官妓受过调训,就不大晓得规矩,或者晓得也懒得听从,能耐又不怎样,大多只能和嫖客闲扯大多只能和狎客闲扯,嫖客话狎客话多了,更容易出案口;三是这里房顶的瓦片,似是从太平府运来的,较寻常瓦片宽大,且更薄,挪开时声息全无,听头好下。
      锦衣卫在教坊司守夜还是洪武年间起的头,逮的是来狎妓的逾矩官员,到了如今,勾栏一家家改头换面,规矩也烟消云散。
      现在官员富商来这儿比回自己家还勤,守夜也早就不是当初的缘由——现在魏忠贤掌管锦衣卫,派人守教坊司,为的是搜罗非富即贵之人的把柄,说好听点,叫守夜;说不好听,就是拿锦衣卫当贼,做本该东厂番子干的活儿。
      以往赛青是和别人一起盯,总共四个人。现今杨涟、左光斗等人被捕,正是抓逆党的时候,平日一起的兄弟,不少转去干了操刀子的活儿,于是赛青只能独自一人守着十几家勾栏。当然他有他自己的打算,盯就盯自己最熟悉的所在,不熟的,不去也罢。
      到了之后,赛青一直在房顶上趴着,近了亥时,才守来了第一批。,两个武官结伴而来,都是便服,脸也是生的,许是随地方大员进京的,口音一个是陕西,另一个是广东,进院子后不多言语,彼此也不说话,没要酒喝,更不挑人,鸨姨带来的鸨儿连换都没换,直接办事,连时间长短都出奇的地的一样,且全程没话,两膀子力气,把鸨儿折腾得又打滚又叫苦。
      二位大人幸会啊,二位大人辛苦,二位大人真我大明脊梁!。赛青心里哼着曲儿,手里却没停下,两间房,撬开了瓦,左右一起盯着。两个武官,连带嫖的鸨儿,在本子上好像是活的一般,相貌容颜一丝不差。守这种外地上京的生脸武官极考画影的手艺,也考记性,要先把人画出来,再死记住长相,然后再入各省的馆驿对号。所有一切,画影最难,这手在黑暗里盲画的能耐,是他能当锦衣卫的看家本事。
      要没这手活儿,他也绝当不上锦衣卫。
      他家祖籍河南,几代人吃武差,爹是个捕快,后来出案子废了腿,半生躺在床上,好在瘫之前生了仨儿子,俩大的是双胞胎,都是铁打的刚硬汉子,偏赛青,怀他时他娘动了胎气,生他时难产去了,也让他一身毛病,长短腿,长不高,骨松筋散,拳脚能耐决然练不出来。这也就罢了,他偏喜欢细碎的手艺活,许是各路手艺名家转世合在了一处,才六七岁的年纪,竟能拿竹片子削尖搭簧扎耗子,再大了些,打铁钻铜、造消息儿做拓,但凡用手做的事,除了打架比划,什么都玩得娴熟透顶,倒成了前后左右知名的巧匠,顶讨左右邻居喜欢。可他爹却看不上他,当他是废物玩意儿,后来两个哥哥入了锦衣卫,随军死在了萨尔浒,他爹如同绝了后一般,大病一场,几乎一命呜呼,赛青拼死拼活地伺候,才算抢回了他爹的命。但老汉已然得了癔症,隔三岔五地流口水发疯,只有见着两个儿子穿过的锦衣卫黑袍子才能平稳下来。不得已,赛青就总得扮两个哥哥,可那两件袍子让人收了回去,只能拿寻常黑袍子改,当他爹明白过来时,就抄起棍子打他,打挨得多了憋气,赛青便去投锦衣卫的征召。
      原本就是赌气,但没想到萨尔浒一战让随军的锦衣卫损进去几百条命,元气大伤,急需补充,赛青竟然赶上了锦衣卫最不挑人的两年。虽然身有残疾,但不妨碍活动,不仔细盯着,倒也不太能看出来,又有会画影、造消息的本事,也算是锦衣卫里的偏才,于是正经地穿上了卫服。只是赛青一直被配在教坊司盯勾栏,要画嫖客狎妓的春宫,难免要带回家,被老汉不小心看见,脑浆子都快气崩了出来——这你娘的算哪门子锦衣卫?于是又打。,一来二去细算下来,挨他爹的打,好似比当锦衣卫前更多。
      但就这样,仍难改赛青是个孝子,每天伺候老爹吃喝拉撒,一样没短过。
      这辈子就这样了,修来世吧,他总是说。
      当晚第二拨来的安徽商人,个子都不高,却都腆着肚子,走路晃荡着。
      没见过。
      早前带赛青守教坊司的师兄曾说,外省来京的商人,越是第一次来的越值得盯,他们不知道京城深浅,又想吹名堂,通常会撒泼一样的胡说八道,一场酒下来,能把在京城的所有底细全抖搂出来。
      但守了半个多时辰之后,他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这群人吹的牛只有三样——古玩、酒、嫖过的鸨儿,。半句和京城官员有关联的话都没有,生意的事,也一句不提。
      做买卖的,越来越精。
      这也难怪,如今太监一党和东林党快打出脑浆子来了,东林党背后的商人金主,谁敢在明面上讲自己与官场的交际?
      断断续续,这伙商人有人醉倒,余下的也都是强挺着才能撑住,为首的一个拍了拍手,鸨姨马上就闪身进了来。
      全北京耳朵最灵的不是锦衣卫和番子,是这群鸨姨。
      “各位爷喝得可开心哪?”鸨姨挥舞着手里的绢子,看似在摆好看,其实是在扇风,房间里酒味极重,赛青在屋顶都能闻见。
      为首那人已经说不清楚话了,耷拉着的脑袋猛地一扬,搭在身旁鸨儿肩胸上的手有力没力地抖了一下:“住下……都……住下!”
      不住能给你扔街上?这女人等就等你这句话。果真,鸨姨“哎”了一声,响亮脆生。
      全北京城,今晚上你们花钱最多,赛青想,一伙八个人,唤了十个鸨儿,八个陪着,两个在边上伺候倒酒,连吃带喝,叫了七出曲子,现在又叫了八间房,还得换八个能陪宿的鸨儿。前前后后的花销,这一晚,不到两个时辰,他们花的相当于了赛青自己二十年的薪俸,只多不少。
      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他爹三天前被破碗划伤的手,鲜血淋淋,喝的是稀粥,抹的药是香灰。
      修来世吧,赛青心说。
      跟着几个龟奴进来,和鸨儿们一起架着人离开栏厅,上了楼,去了二楼偏房,早有老妈子把二楼各房间点上了灯。
      从这里看不清开的是哪几间房,赛青必须换个地方。,他赶紧合上砖瓦,向正对二楼的那一侧移,正这当口,园子门口龟奴又请进来一位。
      一看,赛青眼睛一亮。
      此人个子不高,是寻常文人的装扮,看身形和行姿是个文官。武官骑马惯了,走路腿画圈,且走路中间;商人酒色重,走路不稳会晃荡,还爱四处乱看打听;唯有文官,脚步碎细,略有弯腰,眼神仅盯着脚前一尺,且只走靠墙一侧,像一只琢磨心事的耗子,这衙门里练出来的姿态样子,赛青见得多了。
      果不其然,走过灯火处,看到了眉眼。
      哎?
      蹲了半宿,才来了一条肥鱼!
      那张硬脸,刀削斧砍似的,京里的官,数这张脸好认。大理寺右寺丞谢启光,辅大理寺卿,官虽不算太大,但是管的事厉害。
      赛青脑子里盘算着这个人:祖籍山东,天启二年入大理寺,住什刹海十刹海什么胡同来着?平日不怎么出门,交游不多,也没相好的,光身白条一个,教坊司周围没见来过。
      他来狎妓?没想到啊。谢大人,小人赛青,给您问个安。
      喘了两口气的工夫,赛青就悔得嘬嘴:,瞎琢磨这些干吗?耽误了脚,谢启光走进了他视线里的死角,进了主厅。他是上楼了,还是留在主厅里?从现在的位置再回去,只能盯主厅,若他直接进了房间,是哪间,又只能从现在的位置才能看到。
      进退两难。
      怎么办,留下还是过去?赌,留下!这人独自来,家里又没女人,许是为了泻火,那就不会在厅里,赌他再开一间二楼的房,只要灯再亮起一盏,那就是他。
      快亮!赛青盘算,赌半炷香。
      半炷香后,赛青眼前八间亮着灯的房间,和四个黑暗的房间,一直没变。
      哎?
      不对!赛青猛然醒悟,他不在主厅,也不会单开房间,他就在这八间房里,他是来找这些人的。
      两拨人,是商量好了的!
      这么一想,赛青汗毛一下就起来了。
      这可不是狎妓这么个小事了,赛青脑海里旋转着谢启光和这批安徽商人可能的关联点:大理寺管要案复审,谢启光管的是案务核查、定罪,但这些案子必是过刑部或者诏狱再出来的要案,找大理寺的人,是要给这些案子里的官员翻案,或者,是让大理寺找别的地方要案子。
      现在正在审的案子里,谁呢?东林党的?徽商认徽官,是安徽出来的官?诏狱里几十个东林党人的名单在他脑子里乱转着。,别乱!赛青心说,找大理寺寺丞的,小不了,从上往下捋,没捋几个就出来了。
      左光斗,左都御史,安徽安庆桐城人。,他?谢启光要帮左光斗和东林党?谢启光可不是东林党啊,册子里没他。,要引火烧身?得是硬交情。对,交情是条线,得再往里琢磨,谢启光和左光斗,谢启光和左光斗,谢启光和左光斗、杨涟,逮着了!万历三十五年!杨涟、左光斗、谢启光,三人都是万历三十五年的进士。同年赶考,同年做官入朝,必有交情。
      稳了,线头是徽商密会谢启光,要救同乡左光斗。
      流油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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