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精神病友倒追》世无可避

4、诛心

　　最近郦月冉没有来继续骚扰。
　　我以为他的脱敏大计应该作罢了。

　　十一假期结束，学弟学妹们陆陆续续地返校，他们发现了蜷缩在宿舍楼前杂草丛里的一只小狗。鉴于这狗品相不错，看上去光鲜得很，我有理由怀疑它是被什么人故意扔在我这里钓鱼执法。尽管有很多学妹对它珍爱有加，不时投喂，我都一律置若罔顾地装作没看见它。

　　这种毛绒绒的小生命，远看是很可爱，如果捧在手里，感受那种鲜活的呼触和温热的体温。就好像是一块待烹饪的生肉，在手里忽然活生生地喘气了般可怕，着实令人想吐。
　　这些天我一直都绕着它走，直到某一个从实验室晚归的深夜，看见这狗半死不活地横在宿舍楼门前的台阶上。

　　有个瞬间我倒是真想把它捞起来，但是没碰着就觉得烫手。已经接近十一点，这个时间任何一家宠物医院都关门了，我也根本没处送它。
　　我想狠狠心，闭闭眼，直接跨过去。结果在睁开眼的一刹那，和它黑润润的眼球撞了个正着。你知道的，狗的眼神很能表达情绪，它用尽它能有的矫媚讨好和楚楚可怜试图让我心软，但是底子里仍有一丝警惕留存，以便他发觉我对他不利时随时咬我一口。
　　有些黑眼睛的生物就是这种东西。

　　我更想扔下它不管了。
　　这狗却小声的吠叫了起来，不知道在试图吸引谁的注意力，它甚至发出一声声的咳嗽，有血丝从它嘴角流出。

　　我好气急败坏地在宿舍大门前兜着圈子，等人过来。
　　估计脚底下的地皮也被我踩得发烫了，结果这会儿一个人都没有来，守门的阿姨远远地冲我喊了一嗓子进不进？不进锁门了。我也顾不上理她。而她在其位谋其事是不可能让我把狗领进去的——领进去也不过是让它在一个相对温暖的地方等死。

　　我甚至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带我毕设的孟老师，为我咨询的高老师，可我没有理由大半夜的去骚扰人家，只为了一条狗。

　　我最后只好一屁股坐在它旁边，心想着我陪你走完你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吧，十月下旬的风凉夜冷。我把手伸进口袋打算摸支烟出来，结果却碰到了一张名片。
　　都连起来了。
　　我有点忍不住嘴角抽搐地冷笑。

　　我用那张纸片刮了刮那只狗的鼻头，告诉它：“小畜生你果然命不该绝。”它回以虚弱而恼火的一哼哼。

　　我没点烟。就着打火机的一点微光，名片上的电话号码竟然还是那个。我在手机上把那排数字一一输入，回头又看了狗一眼，觉得还是发憷，我是真的不敢碰这玩意。

　　电话很快被接起来。
　　“郦月冉，”我在接通的一瞬间就连名带姓直接这么命令了，“把你的鱼饵领回去，它小命都快保不住了。”
　　他居然还冷静淡定地给我装莫名其妙。他问我：“你说什么？”好像真的听不懂、真的很莫名其妙似的。

　　“我在宿舍楼下，立刻、马上、给我过来。”我改变了指令的内容，更加清晰明了，我觉得如果他在我面前，我真的忍不住会直接把他狠揍一顿。
　　“你以为我……”他似乎还要吐口而出继续对我放嘲讽，但是没说完，我也没理会他到底想说什么，总归那边草草几句应答，他把电话挂了。

　　二十分钟后，郦月冉的车停到了我的面前。
　　“你到底怎么回事？”

　　鉴于我没法直接隔着车窗揍他，我只好用眼神示意。
　　那只狗躺在原地，远看肋骨的起伏依稀判别是还有气。他看上去竟然还演技精湛的讶异着，下了车，如出一辙的黑眼睛看看它看看我，最后轻手轻脚地把狗抱了起来放在了车后座上。

　　我转身回宿舍。这还得记一次晚归。

　　身后是急奔而来的脚步声，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了我的腕子，我甩了一下没挣脱，只好回头恼火地看着他。
　　“你还有事吗？”
　　“把这狗带回去随便你怎么处理不要让我知道。”
　　“你愿意作践自己别扯上别的活物。”

　　我一口气连着说了很多句，他像是没听见一样，很招人烦地继续抓着我。
　　“你是不是没听见我说的话？”我问他。

　　“那你呢？我和你告白的时候说的话更多，你有认真听进心里去吗？”
　　他突然给我搞出这么一句，让我根本反应不过来。我心说我当时尴尬得全身鸡皮疙瘩给他敬礼，满脑子念着人名就差从办公楼上跳下来，哪还有心情听他讲话。

　　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你是觉得我上次太过分忽视了你的心意？所以你用诛心回报我？”
　　他情绪很容易激动，经常大喊大叫，诘问逼问，我就不一样了，越重要的话语我越轻声说，我咬字很清楚地这样问他。

　　我早说他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把旧日的东西搬到我面前来。
　　比如我做彩虹宣传时经过批准雇了一台洒水车环校念口号，比如我也曾经用高音喇叭公示我检举的那位领导的罪行，比如我众叛亲离之前在那家酒吧曾经度过的种种时光……

　　以及，我关于狗的童年阴影。

　　我基于善意的理解，他想要学习脱敏疗法并且拿我做试验品，但是得到的结果却是这种程度的往我心口戳刀子。我……虽然上一次的交谈我也做过同样的事，可是我……
　　好吧，却是没有什么可狡辩的，如果有罪行存在，论迹不论心，造成了精神刺激我们都要接受同等体量的愧责。

　　只是，在我在父亲去世之后，读书除了教育贷款，全仗家里几位好心远亲的经济支持。后来在精卫中心坚持治疗，出院继续学业，也是靠他们的资助。而我从父亲那里，除了继承来那栋毫无用处的房子之外，就只剩下一沓债务。自然，还是这几位好心人，把债权转到了他们的名下，要我放宽心，毕业之后慢慢还债。

　　我没有被重新刺激得住院的资格了。

　　郦月冉也反应过来了。
　　“我不是！这狗和我没有关系！狗现在这样更和我没有关系，我还能特意为了刺激你给他投毒？——许栩，你怎么能——”

　　“我怎能怎样？我现在完全猜不出你的想法。”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许他抓住了重点，可是我还是坚信他他根本抓不住重点。
　　我的口气真的是疲倦极了，我自己听着都忍不住自怜。果然他听到了一声不吭地把我往车那边拽。我不想大晚上的和他在路灯底下拉拉扯扯，再拉扯出来些不应该有的东西，这次就只好跟着他上了车。

　　郦月冉似乎和谁打了个电话，我没太仔细听。车载多媒体放的是正念的音乐，我觉得这很容易引起疲劳驾驶，但是看开车的人还神采奕奕地样子，我就专注地听了进去，我没想到自己不吃药也睡得着。

　　这一觉我睡了好久。醒来时我看到他发丝柔软的侧影，他开着车窗，胳膊架在那上面，点了一支烟很认真地嗅着。天空是蒙蒙亮的，太阳还没从地平线下爬起来，树叶却有些飘摇地染了点日出的淡黄，远方的风吹过来是有点柔和的凉。这些让他看起来长相都不是那么惊人的刺眼了。

　　我揉揉眼睛，坐直了身体。
　　“这是哪里？”

　　他看了我一眼，掐灭了烟头。
　　味道有点熟悉，我认得出这是我抽了八年的香烟牌子。我确定他是偷了我的烟。
　　“我家。”他说。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
　　“我家小区。”他又说了一遍，我注意到视野前方景观湖的右手边确实有几座二层的别墅建筑。

　　“哦——”我长长地拖了一声，斟酌好了决定还是直白地问他，“所以你现在是和你妈一起过？”
　　“她很想补偿我。”他淡淡地说。

　　“挺好的，这真的挺好的。”我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只有喃喃自语，忽然觉得自己在外面睡了一宿有些累也有些冷。
　　于是我伸手摸了摸口袋，名片和烟盒都好好的放在那里，我仔细数了数烟的根数，发现一支都没有少。
　　我抬眼看他。

　　“那只狗……”他好像也是察觉到了什么，转移了话题。“不小心吃了鸡骨头，卡在胃里，医生给它做了手术取了出来，现在正在医院住院养病。”
　　“它不是我养的，更不是我扔到学校里的，不过我以后会养它。”

　　明明睡了一整夜，我却忽然觉得自己比入睡之前还要疲惫。
　　我慢慢地点燃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尼古丁的滋味消解在鼻咽尽头，依然很难放松。我只好盯着那烟头的火光，它随着我的吸放在晨光里明明灭灭。

　　“对不起，我错怪你了。”我轻声说。而他惊讶于我的回答。

　　“那你显然也不会来看看它了？”他慢慢地、自语一样地说。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