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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Schatten ...

  •   我没想到在吧台就看到了他。
      黑色燕尾服里,白衬衫上层层叠叠的荷叶边几乎要把他那张脸淹没,剩下上半张脸全部都是眼睛,皱着眉吊着眼梢,摆出一副头痛欲裂的仇恨姿势,晃着摇酒壶。

      郦月冉。
      我已经一个月多没见到他了,却好像才昨天从田径场落荒而逃。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毫不惊讶,只把酒倒进一只错误的香槟杯里推给我。
      那里面的液体在吧台昏黄的灯光下一时分辨不出颜色。
      我摊了摊手,告诉他,“我什么都没点。”

      “你喝不喝?”
      他那双手雷似的大眼睛已经拔了栓,看起来随时会在脸上爆炸。

      我用行动做了回答。
      我善解人意地拿起酒杯,随手递给身后看起是在看热闹的一位学妹。
      “送给你了,当然不知道是不是合你心意。”
      这位学妹看起来对八卦似乎没有那么执着,接过香槟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扯着她的小伙伴跑到房间一角的沙发去了。

      我只好唉声叹气地转回视线对着郦月冉。
      他死盯着我,有个瞬间真的要炸开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泄了气。手雷引线的火苗像是被徒手摁熄了,他恢复了平静,眼睛还是那么黑沉沉直勾勾,值得玩味。
      他轻声对我说:“一年零五个月。”

      时间那么久,仿佛有春意融融的熏风,又一次吹过开满丁香花的灌木,均匀地晕染在一片洒满阳光的草坪,每一根草叶都暖洋洋地吸饱了太阳,青翠得映衬着蓝白条的病号服颜色也那么清纯,装在里面的少年舒展了眉目。
      而灯光只会让眉间的皱痕愈加深刻。

      我挠挠头。“我不记得了。”我说。
      “但是你为什么还这么热衷自讨苦吃呢?”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句,从吧台后面转出来,把一张名片塞进了我的衣袋。

      从吧台后露出他的全部身影,燕尾服有小掐腰,大腿上还风骚十足地穿着高筒靴,我有一瞬间、仅仅是非常非常短暂地一瞬间,沉痛地悼念了我曾经的所作所为。随即跟着他的眼神示意,到了酒吧的二楼。
      二楼的建筑格局和以前一样丝毫没变,不像一楼甚至翻新了一下装修。

      我曾经在大学四年——未毕业的四年——里,无数次和我的那些伙伴们在这里谈天说地喝酒玩桌游,而时过境迁风流云散,他们都各自奔赴前程,渐渐和我这个偏执又狂妄的家伙联系。及至我一次又一次住院,最后从ICU直接转送精卫中心没收手机,终于有些人的名字也在无抽搐电休克治疗下从我的记忆里抹去。
      我完全没有感慨万千,只是觉得厨房和包场雅间相邻的设计非常贴心。因此我可以直接把我刚刚从墙角旧钢琴上摸到的一手灰在后厨洗干净。

      我一边洗手,一边问在旁边沉默地看着我的郦月冉:“原先那位曾老板呢?”
      他不答反问:“我想把一楼装修回原先的样子,但是没有照片,你还记得多少?”

      我几步向他逼近,直到他退无可退地后仰,跌坐在楼梯边的一个沙发上。我在昏聩的幽光里往下看着他,那张脸清晰依旧。
      因为他常年的眉头紧皱,如今就算是表情舒展开,他眉心依然留下了深深的皱痕,仿佛永远都是苦闷的样子。

      “你想做什么?”我用气音问他。

      郦月冉又把好不容易顺开一点的眉头皱紧了,甚至还侧过脸来躲我。
      “脱敏?”他拖长了声音,仿佛是嘲笑。

      我现在可以清清楚楚地嘲笑了。
      “就算你本科是心理专业,这半吊子水准,不怕搞出事故?你们老师没说,学习的一切大前提,就是切忌代入吗?”

      一句话说了这么多字来教导他,我自忖是相当慷慨,如果他真的像他说的那么喜欢我,大概做梦都能笑醒了。

      结果他毫不领情。
      “懦夫。”他清楚地说。

      这当真是荒唐至极的指控了,我觉得就算我愿意乐呵呵地接受莫须有的冤屈,也轮不到这个身体单薄的小白脸这样对我评头论足。显然他是把这家酒吧买了下来对我耀武扬威,以炫耀他很懂的种种。
      但是我觉得眼下的场景不便勃然大怒地发飙,我稳了一稳自己的情绪,我在这个人面前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行的呀,我是懦夫——就算你叫我来继续打工,我也很乐意,然后呢?”

      这是我今晚说得最后悔的一句话。

      我之前提过,他身量单薄,个子也不算太高。但是这样的身材,往往爆发力相当惊人。当年在精卫中心,大家聊天,几乎人人都有来自原生家庭的各色阴翳,唯独他从记事开始,就在和他那个家暴的老爹互殴,及至小学四五年级,就能战至势均力敌。

      当下他从沙发上猛地一弹就窜了起来,一拳凿在了我的下巴上。我在满眼金星胡乱闪避的过程中,不知怎的就变成了他上我下的姿势,被压在过于柔软的沙发里摁着打。
      这着实令人忍无可忍了,我一手护着头一手反击了几下。也不知道到底击中了什么地方,只听他闷哼一声,也瘫在沙发上,下巴往我肩膀里一搁,像只冬天硬要头铁取暖的猫,不动了。

      我气喘吁吁地缓了一会儿,他就在那里趴着不动弹。
      我扯了扯他的头发,像揉狗头似的给揉得乱七八糟。“喂!”我说,“你怎么了?”

      完全没有反应给我。
      他就那么沉闷闷地赖在我身上,我只能从他胸膛的起伏判别这个人还活着。
      “喂喂?醒着吗?醒着就给我起来。”
      我这样说着,忽然感觉自己肩头的衬衫有点湿。

      不是吧……

      我硬拽着他衣服的后脖颈把他拎起来撂在一边,自己从沙发上站起来整整衣服理理头发,回头看他还是原先的样子,不断有泪水从那双大眼睛里滚落。
      他哭也哭得恶狠狠,一脸凶相,只让人觉得你是他面前怎么也戴不进去的隐形眼镜,就要被他的怒火所毁灭。

      我不自觉地小心一些问他:“你……我伤到你眼睛了?”
      回答来得干脆利落:“没有!”

      “没有就好,”我非常明显地表示我松了一口气,告诉他,“我现在是真的很穷,不要讹我,用我打工,我就签合同。”

      他用力地把头别向了一边,停了会儿,又小声地问我:“你还在吃药吗?吃的什么?”

      这倒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我扳着手指头数了数。
      “舍曲林,曲唑酮,丙戊酸镁,还有富马酸喹硫平——这个就只是做安眠作用了。你呢?”

      “丙戊……你不是还在玩魔方?不是改练了左单?”

      我很后悔,我没有刚刚多揍他几拳。
      你看,还是这幅自以为比你更了解你的姿态,仿佛比谁都为你心痛的姿态。也不管很多事情人家想不想,愿不愿,就赤裸裸地揪出来疮疤给晒在太阳底下。

      当然,对我而言这不是疮疤,我早就放下了。
      我只是单纯讨厌他这种行为。
      所以面对这种询问,我也有独特的反击模式,既然他愿意摆出那么一副恨不得吊死在我脖子上当殉情的样子。

      “是呢,”我欢欣雀跃地说,“手抖很严重,这个副作用没法克服——但是丙戊酸镁便宜呀!而玩魔方只是一个爱好,谁还能玩这个玩多久呀。”

      这一刀的效果超乎我的想象。他沉默了好久,久到我甚至都想直接从他身边绕过去,直接下楼回宿舍算了。

      “……你真卑鄙,”很久很久之后,他终于说话了,他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声音让我感觉是从楼下音响提前录好了传上来的一样。
      “你想把和我相处时,让我记住你的东西,从你自己身上悉数剥落——你以为你这样就能让我忘了你,放下你吗?”

      这话说得我全身一个哆嗦,心说他不看那些细致婉约东亚文学,改看虐恋情深的霸总小说了吗?虽然他现在也是一个小霸总,但是这话从他嘴里讲出来,果然还是和当年那个小孩一样,中二到——哎,我想什么呢。

      “你想太多了。”我叹口气,明明刚刚就应该抓住机会离开的,我现在更想离开了。
      看了眼表,已经八点多了,不早不晚有些尴尬的时间。
      “不早了,”我强行说,“这样,我答应你在这里打工,你不要再搞这些花里胡哨的找我麻烦了,好吗?”

      我的语气非常平和、细致、耐心,即使最暴躁的三岁孩子也一定挑不出什么麻烦。
      只成功激怒了他。

      “你又在忽视我的想法!你!——你没有资格左右我的做法,我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扬起声音喊。

      过于熟悉的无理取闹,我心满意足地感到了胜利的喜悦。
      我对他点了点头。“你好,随便你怎么找我麻烦。”

      尽管我大概失去了一次打工赚钱的机会,至少当下我终于解脱了,我快步从那空气中情绪密度已经让人喘不上气的二楼走了下去。

      他没追我,他还坐在椅子上。
      他在后面冲着我喊:“你尽管走!迟早有一天你会主动来找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Schatt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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