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战国时代·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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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一的母亲，继国家的女主人朱乃夫人已经缠绵病榻许久，我再三诊断，也只能叹息。
这位安静又温和的女性简直是这个时代贤妻良母的代名词，虽然我曾从侍女口中听闻，“夫人真正发起火来，是非常厉害的。”但遗憾的是我没有机会看到她那种鲜烈的模样。每天每天，我跟随缘一陪伴他的母亲时，跪坐在和室一角的我所见最多的，是这位夫人拖着病体，合掌祈福的样子。
但神奇的是，只是这样坐在她身边都能感受到温暖。
朱乃夫人每天除了卧床养病便是在神龛前虔诚地祈福，为丈夫，为长子，为乱世中痛苦的人们，更为她那最放心不下的小儿子。
缘一安静的跪坐在母亲身旁，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我抱着不时抖抖耳朵的兔子小白（我们一同为它取了这个名字，或者说，我提议叫小白，缘一点点头表示同意）守候在一旁，乍一眼看过去，竟然有种他在渐渐化作一尊守候的石像般的错觉。
我相信，或者说，我坚定的期望着，缘一这孩子并非如传言般一样痴痴傻傻。但他实在是太安静了，情绪的波动跟同龄的孩子相比简直约等于无。我明明就坐在他身边，伸手便可触及到他，但却像守望着一股随时就要向着长空逝去的西风一般，有一种什么都抓不住般的无力感。
就好像我们这所有人，所有事，都在大河此岸的尘世中沉沉浮浮；而缘一已经一个人渡河而过，站在彼岸，用他那双沉静的眸子，静静看着我们。
这孩子与我们之间，隔了一条大河，可遗憾的是他似乎并未发现这一点。而应该早已发现这一点的朱乃夫人，却从未给孩子施加压力，她甚至连期盼缘一渡河而过像一般孩童一样投入自己怀中的希冀都未曾流露，只是温柔的站在此岸守候他。
但缘一真的是善良的好孩子。他虽然不能体会这些，当他的直觉和本能都在促使着他作出慰藉的举动——譬如每当母亲咳嗽着挣扎起身时，缘一总会及时出现在她身侧，用他那小小的身子支撑母亲行动不便的一侧躯体。
这时候，他稚嫩的面容上仍旧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他就像把自己变成了一把最顺手适用的小拐杖，用自己的身躯牢牢支撑母亲的身体。
我跟在他们母子身后，看缘一纤细的胳膊揽在母亲背后，紧紧抓住母亲衣服的样子，心底传来一阵隐匿却真实的刺痛。
他们是彼此深爱着的，而缘一似乎还不懂得什么是爱、要如何爱，而朱乃夫人……
我甚至都怀疑，朱乃夫人都不曾奢望缘一懂得。
但不论如何，侍女们对缘一“不通人情”的评价，真的离谱的可笑。
他只是不懂得那满溢胸腔的感情是什么，他只是不懂得该如何表达罢了。
我只是看着这对母子相互依偎的身影，都能感受到温和深厚的情谊，与即将分别前，那绵长的痛苦。
可惜的是，这种感情明明如此真实的扎根于此，却被所有人忽视了。而这对彼此爱重的母子，孩子不懂如何表达，而母亲甚至不曾奢望孩子表达，便只能将无尽的珍爱化作每一日的祈祷与守候当中。
当晚回到房间中，待缘一吃完晚饭并喝完一杯树莓做的蜂蜜果子水后，我蹲下身子双手搭在他小小的肩膀上，郑重的问他：“缘一，你希望你的母亲开心吗？”
缘一歪歪头，似乎在疑惑我问什么要问这些。我甚至从他迷茫的神色里读出另一层含义——我爱母亲，母亲难道不开心吗？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读出了这么奇怪的心理活动，但我简直要为这清奇的脑回路给跪了——你不表达，你的母亲又怎么知道你爱她，她又怎么会开心呢？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缘一当时是在真情实感的为这个问题困惑——他是真的不能理解普通人的逻辑。他的世界和普通人是不同的，他所能看到的太通透，他所能想到的又太繁多，他只消一眼便能理解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但却不明白，在普通人的生活中，有些东西必须要说出来，有些感情必须要表达，有些人必须要挽留。只有这样，对方才能明白；只有这样，在分别后的漫长时光中，才不至于遗憾。
但当时我只认为是我思维太跳脱想的太多了。好在缘一虽然不理解，但我苦口婆心的“你需要表达你对母亲的爱，你表达了，你的母亲一定会更开心的。”解释下，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好歹听从了我的建议。
男孩点点头，示意自己希望母亲更开心。但他那副样子，明明只是出于对母亲的爱和担心我急坏了的心态，他仍然不能理解我的用意。
我急的直抿嘴，眼角的余光瞥到窗外那轮明月时，忽然茅塞顿开。
我握住缘一的手问他：“缘一，你觉得月亮是美丽的吗？”
缘一微怔了一下，点点头。
我终于松下一口气，将小白放在他头顶，双手抱起这个孩子，刷的一下跳出窗户于月色下奔赴远山。
他乖的不像话，说着说着话突然被我掳去山里了也没有震惊，双手搂着我的脖子，安静的窝在我怀里。
虽是初夏，但夜风依旧透着凉意。这几天为缘一收拾房间时我并没有翻出厚实的羽织斗篷，着手为他做的那几件也还没完工，便只能翻出我的神官袍将他包起来。
小男孩裹在白底绣金纹的宽大神官袍里，安静的躺在我怀中。我抱着他于洒满月光的连绵山峦间穿梭，神袍一角在风中舒展身姿，如同有白鹤的羽翼在这孩子背后张开。
我抱着他脚下几个用力，立足在山顶一株高大杉木的冠顶上。此时我们似乎是离天幕最近的存在，银盘一般的满月在我们身后漫撒银辉，脚下的山林和远处起伏的山峦都被如雪般柔和的光芒浸染。
“缘一。”
他看向我，我能从他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以及我身后那散发着柔和光辉的满月。
“虽然你可能还不能理解，但我还是想说。有些感情确实存在，但我们仍然要学会向所爱之人表达。正如这圆月，我们都知道月亮是美丽的，但……”
夜风拂来，我们身下郁郁葱葱的山林随之舞动葱茏的树冠，枝叶摩挲间发出婆娑声响，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绿色的海洋，在温和的涌动着身姿。
山间薄雾渐起，升腾间与月色交融，教人难以分辨雾色与月色，恍惚间竟然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仍在人间。
“但……只有真的直面，才能明白，它原来竟能美丽到这种地步。”
我低头看向怀里的男孩，月光为他往日略显无神的眼眸渡上了一层清亮的光泽，在这光泽的深处，我仿佛能见到有什么在微微震颤和抖动。
虽然很微弱，弱到像是我期盼的太厉害而产生的错觉。
叹了一口气，我偏偏头将下巴轻轻抵在这孩子毛绒绒的头发上，胸腔中心脏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所以，缘一。”
“如同我们需要接受月亮的光芒才能感受她的美丽一般。你需要向你的母亲表达，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原来缘一也是如此地深爱着我。”
缘一有一瞬间的愣怔，这种愣怔和他平日里的平静面容是不同的，所以即便转瞬即逝，我也很快的察觉到了。
这让我非常开心，有了种，这孩子终于开始尝试从自己的世界中抬眼看向外界的感觉。
近几日的相处，我对缘一的个性也有所了解。分明是个孩子，却像某些大能的修行者一般，能够无欲无求安于一隅；明明是善良的孩子，却总给人一种无法畅快交流的无力感。
也只有面对他的母亲，兔子小白，勉强再算上我的饭菜时，他才极其偶然的偶尔能表现得像个普通的孩子。
我无意强迫他走出自己的世界，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以迎合普罗大众的处事方式。
但，我希望他能够了解普通人的生活逻辑，希望他能够掌握和普通人交流的技巧，希望某一日，他真的想要和某个人建立联系时，不要因为自己与众不同又显得非常笨拙的处事方式而弄巧成拙。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明白他珍视自己的母亲，所以希望他能在母亲走前，真正向她表示自己的爱与感激。
他的母亲没有多少时日了。
我不希望，未来的某一日，他因为未曾握住母亲的手表露内心，而后悔。
缘一的愣怔只有一瞬，在这一瞬间他似乎便已经考虑好了，在我的注视下郑重的点了点头，接着口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我笑着等了半晌，但他却好似不知道如何发声，又好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苦恼的皱皱眉。
小白扒拉着他的头发，见他酝酿了半天也没发出声音来，气鼓鼓的叼起他一缕头发嚼啊嚼。
我伸出手去从小白的三瓣嘴下解救缘一的头发，接着揉揉缘一的眉头。
“不用着急缘一，我相信，你一定能早些开口，向珍视的人表达你的心情。”
“不过，虽说语言最为直白。但表露内心的方式，并非只有它一种。”
“比如一份礼物。”我看着他的眼睛笑道，“一份你精心准备的，饱含你情感的礼物。对方收到它后，一定能感受到你对她的珍爱。”
“当然，送什么礼物、怎么送礼物，也是有学问在的……”
说罢，我抱着他从树梢一跃而下，下降过程中的气流将我俩的衣袍头发烈烈吹动到天际，好像让我们长出了翅膀，可以拍打着飞向远方。
我一边笑着一边大声说：“女孩子都喜欢花的，送给母亲的第一份礼物，缘一，不如我们去采花？”
翌日。
朱乃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来的时候，身前忽然探出一大捧沾满晶莹露水的美丽花束。雏菊、野百合、相思草、胡枝子……这些美丽的花朵被小心翼翼的剪去枯叶杂枝，每一朵都在初夏清晨的日光下舒展着柔嫩娇艳的花瓣，展现着最美丽的身姿。
朱乃夫人呆呆的愣在那里，看着那美丽的花束，以及它后面那个高举着花束的小小男孩。
侍女被震惊的或捂住嘴巴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切。
朱乃夫人勉强保持面容的平静，她缓缓闭上眼睛，吐出一口压抑着颤音的长气。待她再睁开眼睛时，嘴角已经挂上了笑容，但那双眼睛却如同两眼清泉，涌出簌簌的泪水。
她嘴角含笑又满含泪水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再也忍耐不住，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她将脸埋在孩子的肩膀上，即使拼命克制，喉咙里还是发出了哭泣的颤音，身子也轻微的抖动。
缘一瞪大了眼睛，我隐匿身形站在他们身旁，能够看到他的衣服被母亲的泪水洇湿了一大片。
虽然知道他们现在并不能感受到我，但面对此情此景，我还是忍不住跪坐下来，伸出手拍拍母子二人的脊背作为安慰。
在我刚拍过不过两下的时候，令我惊喜的一幕发生了——缘一虽然看不到我，此时却似乎无师自通一般，慢慢伸出手，像我一样，在他母亲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朱乃夫人攥住缘一背后衣服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老怀欣慰的看着这一幕，本来还在笑，却实在忍不住，鼻头一酸，跟着哭了出来。
又哭又笑，实在丢人，好在没人看到。
缘一轻拍着母亲的背，他面容还算平静，但眼睛里慢慢的蔓延上水雾，那些水雾在母亲压抑的哭声中缓缓聚集，最终凝聚成大颗大颗的泪水，一滴滴从他的睫毛上颤落。
他轻拍的动作越来越慢，最终，再也进行不下去了，一双小手也紧紧攥住母亲的衣服。这个动作
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他的嘴角开始颤抖，泪水也越来越多。我睁着一双泪眼静静看着，仿
佛等候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一样看向他的脸。
但缘一并未嚎啕大哭。他用头蹭了蹭朱乃夫人的颈侧，接着用还在扑簌簌流泪的眼睛看向我的方向——我曾经告诉缘一，我隐匿身形后，会一直守候在他的右手侧。
接着，他缓缓地，勾勒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虽然眼中蓄满了泪水，虽然脸颊旁的泪珠还在断了线的珠子般下落。
但，我这漫长的一生，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笑容。
如同朝阳一般，温暖明亮。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战国时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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