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之上》天堂行走

1、查无此人

　　星历1709年，宣连成为了一名事故处理员。此时星球之间已经能够穿梭，但是技术并不成熟，发生意外的不在少数。他的工作要收拾这些在宇宙之中漂流的星舰残骸，并且给已经死去的人的家属带来最后的遗物。

　　失事的原因各种各样，不变的只有一个结果，死亡。

　　在这样残酷的环境中不仅难以生存，连死有全尸都成为了一种奢望。

　　成千上万枚的零件组成了星舰，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让零件出问题，就有几百个能出的错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所以没什么人愿意做这一行，那些尸体，通常血肉模糊，有的只剩下一部分粘连在舰体上。他们要穿上厚重的衣服，把这些碎片带回来，还要清洗干净，最后给已经家属送去不详的消息。

　　家属们通常很悲痛，自然来送东西的人，也不详。

　　他们像乌鸦一样，在死亡之中盘旋，徘徊。

　　高压之下，宣连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用来记录那些家属的反应。

　　星历1709年春天，宣连接到一个任务，大面积探测一辆失事的星舰，带回碎片。

　　这个任务上司不同寻常的重视，所以他不由的也多看了几眼。

　　这一看，就移不开眼。

　　隔着照片都能感受到年轻人清爽的笑容，干净，柔软，素白的皮肤和漆黑的头发。照片像一副安静诉说故事的素描画，双眸灵动有神，之中好像有微光。

　　他的名字是向晚，可惜已经死了，宣连在心中叹息。

　　年轻人的容颜干净秀丽，神态从容，穿着白色衬衣和黑色长裤的经典搭配，显得简洁大方。

　　这份资料到手以后，宣连明明反复看了很久，但是最后记住的，就是这张脸，和他的微笑，就像相机里的场景是阳光洒下来，他正站在绿草地上，眉眼平和的看着这边笑。

　　这艘失事的星舰漂流在宇宙中，像烟花一样四散奔逃，结束时消失不见。

　　要找到何其困难？

　　宣连带着隐秘的心思搜了好久，也只带回了星舰上的碎片。

　　听说失事的星舰有视频记录，宣连悄悄的凭借着权限进入后。

　　一段画面随之而来，一个穿白衣服的年轻人坐在房间里，房间震动起来，想必是很颠簸，连外面的驾驶员都开始惊慌。他大概想要站起来，但是失败了，整个舱内无法站立，连躺下都会滚走。

　　他反应很平静，就像是早就料但一样，黑色的眼眸深不见底，他朝这边看了一眼，也许是觉得会死的很难看，也许是别的，总之，他随手抓起什么投掷过来，没有投中的东西竟然在墙角来回弹动后奇迹般的达到了他的目的，整个视频录制中断了。

　　他始终带着一种平静的模样迎接了死亡。

　　宣连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的神情上不能移开，那一点也不像是个年轻人，面对死亡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他觉得自己透过这样的神情看到了什么。

　　上面是禁止他查阅这些死去的人的相关资料的，所以他尽快消除了痕迹，迅速离开现场。

　　只是心里一直想着屏幕最后的画面。

　　这是最后搜索的区域，这次任务，也是他唯一一次，心甘情愿，带着迫切的渴求想要寻找到什么的一次，他没有任何不尽力的寻找，干这份工作以来，这是头一次。

　　不过事实还是让他失望了，听说失事的原因一直没有调查出来，当时发生了爆炸。

　　他带回一些碎片，戴着手套反复清洗。

　　无数合金中，有一枚亮晶晶的碎片。他伸手把它拈起来，对着光看。根据他多年的经验，这种材料十分稀有，绝对不是普通材料，和他清洗过的任何一个星舰都不同。

　　它透明，但是坚固。

　　他对着光看这枚特殊的碎片，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偷偷看到的画面，那个人，也是特殊的吗？像这片合金一样，你太容易一眼把他看出来了。

　　他心想，不知道来处理他后事的人和他有没有血缘关系，像不像他，不然可以借住相似之处想象他本人。

　　第二天，他拎着碎片，在空中码头下了车，他庄重的用了一个黑色手提箱。

　　根据联系信息，来的人会是他的亲妹妹。

　　让我看一眼，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态——让我多看一眼。

　　来的是一个女孩，和他一样的年轻。宣连失望的发现，除了年轻以外，他们几乎没有相似之处，非要说像的地方，就是那双眼睛，可是，她的眼睛中几乎死气沉沉。

　　“节哀。”他把箱子递给这个女孩，哦，不，是女人，他看了看对方胸口上别的花，是新婚的标志。

　　女人似乎很痛苦，迟迟没有接。

　　“您好？”宣连试探性的叫了她一声。

　　她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接了。

　　理论上来讲，他还必须安慰一下这些人，反正上星舰的都不是普通人，都有抚恤金。

　　他们一起上了空中列车，外面的景物飞驰起来，整个城市高空中的建筑群，像一条巨大的鲸鱼，拍浪而起。

　　整个城市仿佛是动的，是鲸鱼跃起的瞬间，是它的分叉尾巴扬起浪花的那一刻，世界都是静止的。你会永远记住，这样的瞬间，这样的时间。

　　她的目光在鲸鱼上，又移开了。

　　也许是太痛苦了，宣连想。

　　失去重要的亲人，就像它入水一样。

　　哗啦——它进入水中，庞大的身躯，溅起冲天的水花，

　　整个世界就像它一样，也沉了下去，进入水底，你此生之年不会再见到它，见到它也无再认出它。

　　太痛苦了——而你会永远记得这个瞬间，就像你不由自主的记住了飞跃的鲸鱼。

　　宣连移开目光，他怀着隐秘的心思，却什么都没见到。

　　没有一点血肉的痕迹，没有一丝死亡的气息，漂流的碎片干净，整理后事的亲人又和他并不相似。

　　有生之年，他无法见到这个人了。

　　他已经化作万千粒微尘，化作万千星灵，同亿万粒子在一起。

　　这女人提着箱子问：“里面有没有找到他的东西”

　　关于他的东西有很多，比如，整个星舰上的都跟他有关，这一箱子碎片都和他有关。

　　但是他的东西特指一样——他的尸骸。

　　宣连摇头回答：“没有，只有星舰上的漂流碎片，带了一部分给您，请您节哀顺变，逝者已矣。”

　　“一点都没有吗？”

　　宣连肯定的点头，心想，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我是那么想要找到，但是什么也没有。

　　他知道自己已经变质了，在长期的高压之下，有点不正常。像循着嗅迹的鲨鱼，闻着味儿寻找血。

　　“里面是一箱子的碎片。”他和他的亲属站的如此之近回答。

　　——除了那枚特殊碎片。

　　那枚碎片闪闪发光，棱角分明，现在就挂在他的胸前，贴着自己的心脏，而这个女人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

　　但是她不能认出来，就像千百次人之间的错过与交往一样，她将毫不知情，而他则暗自窃喜，等他们一分手，没有人知道这枚碎片曾经来自哪里。

　　它就在这里，在胸前，在贴近心脏的地方。

　　女人抬头，她比宣连稍微矮一些，眼睛正好对着那枚碎片。

　　也许这枚碎片曾经被她哥哥抚摸过，她的亲哥哥。

　　列车恰好到站，空中停站点，她选择下车。

　　她拎着箱子，拎着一箱子痛苦走了。出于一种不怀好意的心思，宣连没有多安慰她，因为她实在和预期相差太远了。

　　他站在列车上，目送这个人远去。这个人站在站台上后不动了，突然抬起头来，背影看上去几乎崩溃。

　　那个动作，也许是在哭，因为箱子太重了，因为箱子里都是痛苦，重的让人拎不动。城市是巨大的鲸鱼，怎么听得到小鱼的哭泣。

　　宣连伸手握住那枚碎片，碎片在掌心之中，它坚硬，漂亮，与众不同。

　　他明白自己已经有些不正常了，那些和他一起工作的人，都有些不为人知的爱好，比如一个上了年纪的同事是个老头，经常喝的烂醉，然后给他们挨个打电话。他老婆有时候不管他，喝醉了以后就把他丢在酒馆，酒馆打电话也不去接。

　　比如，偷窃癖，也是常见的。

　　他们跟死亡打交道，跟裹尸袋做朋友。

　　但是他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吸引。

　　这个人是星舰工程师，第一代星舰就是由他指导。他曾经在新闻上见过，直到搜寻资料更多的披露到他手中他才知道这个人原来是这样。

　　有的人，你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活着，也许他和你之见没有任何回忆，但是你知道他还活着。

　　有的人，你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你感到大脑短暂的出现了一片空白，失衡感，然后生活又继续起来。

　　这枚碎片被他拿来做项链戴了很久，终于有一天被扫到记忆的角落，不再吸引他。

　　那时候是星历1713年，正好过去了四年。

　　星历1713年初，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他大概会逐渐忘记这个人，反正已经过去了四年他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某天早上，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照应一样。

　　他从街角回到楼道的时候，看到一个人穿着白衬衣，黑色长裤，上衣下裤熨得没有褶皱，这样的人在这个区域很少见，他多看了几眼。

　　他觉得那像是在看电影一样，看到一个离你很远的人，在一个很平常的时候，做着和你一样的事。

　　大概是有些热，这个人把袖子挽到手臂上，露出素白的皮肤，微微低头，后掠的短发搭在脖子上，给人清爽的感觉。

　　一帧一帧缓缓拉动，他神色平静，温和从容的旁边走过，手上抱着一沓纸。

　　宣连觉得这一幕很眼熟，就像是谁，抱着自己的工作相关的图纸，邻居一样出行。

　　直到他离开，宣连都没能想起这是谁。

　　这是谁？

　　他在自己见过的仅有的人选里飞快的想，脑海中是他平静的神色和秀美的容颜，静默素白像一幅素描画，但是双眼足够灵动。

　　这到底是谁？

　　如果我见过，就不可能忘记。这样的人，怎么会忘记呢？

　　假如我没有见过呢？我没有见过但是觉得眼熟.......

　　那是.......

　　一种狂喜涌上心头，他感觉高兴像喝醉了酒一样直冲太阳穴。

　　一个足够相似的人，从职业到容貌到气质，或者——他还活着。

　　他不敢下定论，冲到自己家里把自己当年悄悄收下来的照片打开看——确实足够像。

　　之所以没有立刻认出是因为他根本没见过本人。

　　无论怎样，这都是非常美妙的事。

　　直到这里，宣连都能回忆起来当时是何等的狂喜。

　　接下来他朝前迈一步，但是他是往深渊之中迈了一步。

　　他私自动用了权限查询当年关于向晚的消息。

　　熟练操作后输入信息，但是预料之中的视频并没有出现。

　　空白弹窗跳出来，错误提示。

　　查无此人.....

　　查无此人.....

　　查无此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