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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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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飞是谁?”穆少阳压低声音问身边的穆东海。
“我也没听说过。”穆家堡二堡主穆东海一边低声答着,一边脚下已踏入厅门,无法再给侄儿提供更多的讯息。
一进入穆家堡大厅,两人就看到了大堡主穆苍海旁站了一人。淡蓝色衣裳,修长身段,他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正慢慢转过身来。
穆东海和穆少阳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于心底双双齐喝了声彩:好一个人物!
那人端的是风姿卓绝。一时竟教穆少阳看呆了去。穆东海见多识广,先回过神来,冲着穆苍海唤了声“大哥”。他一边心里却想着:这样的人物,过目难忘,又怎么可能在江湖上无籍籍之名?
穆苍海吩咐他们过来,回转头,和那蓝衣客人介绍:“这两个,一个是在下二弟穆东海,一个便是小儿穆少阳了。”
又向穆东海和穆少阳道,“这位是萧飞萧公子。”
穆苍海的语气显示出客人的重要性,穆东海和穆少阳二人心中有数,一齐向那蓝衣客人恭敬致意。
那名唤萧飞的客人微微欠首,笑着向两人问好:“穆二当家,少堡主,久仰了。”
他的声音年轻温和,听上去还夹带着一丝丝糯意,显示出声音的主人似是涉世未深或极好商量的,但穆东海和穆少阳两人丝毫不敢怠慢。
穆少阳心想,这人明明只是颔首致意,连欠一个身都不曾,如何竟不让人厌他傲慢,反而觉得这已是他极客气的做法了?——他本是少年英雄,素得江湖上盛名称赞,如今眼看这萧飞与他年龄相近,行为举止却胜他不止一筹,当下心里惭愧,暗恼起自己原来竟被虚名所误、未思长进了。
幸而穆苍海的话很快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我已派人去叫子夏了。东海,少阳,这位萧公子是送龙涎丹来的。”
穆少阳精神登时一振,转过头去看叔叔穆东海,果然穆东海亦是一脸惊喜。
话说这龙涎丹本是江湖圣药,传言中有解百毒、助内力之神效。前次穆苍海请来江湖神医五味子诊断三堡主陆景年的病情,虽然依旧无法诊出病因,但幸得一句“若得龙涎丹,或许尚可救陆三堡主一命”,因此这大半月以来,穆家堡一直在动用关系寻找龙涎丹。怎奈这龙涎丹稀有,十分难求,大半个月来竟一无所获,迄今陆景年的长子路子春仍在外四处寻找中。萧飞在这当头送来龙涎丹,可不正是天大的喜讯?
穆少阳看着萧飞,整个的眼神都亮了起来,嘴里对着穆苍海兴奋道:“那还不赶快拿去给三叔服下?”
“少阳!”穆苍海低斥一声。
穆少阳回神,这才知道自己轻率了,脸色不由微微一红。
他素来稳重,甚少失分寸,如今偏偏在这般出色的客人面前失礼,心中尤其懊恼。
穆苍海转身对那萧飞歉道:“萧公子,小儿失礼了。”
不待萧飞说话,他又道:“萧公子不远千里送来龙涎丹,穆某不胜感激。穆某也不瞒萧公子,这几日在下三弟病情愈重,眼下正急需这龙涎丹解救。因此,若今晚就能给锦年服丹,是最好不过的了。”
那萧飞微笑着瞥了一眼案上刚取出来的白玉瓶,对穆苍海道:“穆堡主客气了,萧某此趟就是专门来送龙涎丹的。龙涎丹既已送到,当然是任随堡主处置。”
顿了顿,他又谦道,“若不是担忧陆三堡主的病情,萧某也不会在这么晚的时候还过来叨扰贵庄。”
穆苍海点点头,不再客套:“既如此,那么在下也不跟萧公子客气了。只是当初穆家堡曾有承诺,若能医治在下三弟,穆家堡愿以半数商铺产业相让。这龙涎丹是江湖圣药,不同于一般,如此应是穆家堡占了便宜,在下惭愧,愿在原来的承诺基础上再加十间商铺——不知公子何时派人来接收?”
穆苍海的语气略显严肃。——得到龙涎丹固然是喜讯,却也没有令他失去理智。这龙涎丹既然是稀世灵药,能得此者多半不会稀罕这穆家堡的几十间铺子。因此他一边客气征询,一边在心底严阵以待,且看这萧飞说出什么要求来。
那萧飞自然是明白穆苍海的这一番道理,他笑了笑,温言答道:“穆堡主客气了。我说过,这龙涎丹是我师兄送的,他有事耽搁,我不过是先替他跑个腿,委实做不了主。不过——”
他看着眉头微皱的穆苍海,坦诚道,“我师兄不是生意人,依我看,他对经营铺子应该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所以我想,穆堡主也不必太麻烦了。”
彼此都是聪明人,不需绕圈子说客套话。穆家堡的报酬在外人耳里听起来虽然诱人,但是几十间铺子若被抽走了掌柜和主要干事人员,亦不过是钱财死物而已。萧飞心里清楚,他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师兄绝不会把这点东西看在眼里。
穆苍海听他说完,一时没有接话。
一旁的穆东海和穆少阳对视了一眼,穆东海先开口试探道:“那贵师兄是想要——”
穆苍海做了个手势,打断穆东海的问话:“敢问贵师兄尊姓?”
萧飞没有马上回答,沉吟了片刻才道:“我师兄不让我说他的名号。不过……”
他无奈道,“我想,我若不说,恐怕穆大堡主是不会接我这龙涎丹了。”
因此他慢吞吞道,“萧某的师兄,名为李画眉。”
穆苍海等三人闻言,脸色霎时一变。
祁山李画眉!
——怪不得他能拿到龙涎丹。
这祁山李画眉在江湖上是个非常棘手的人物,说正不正,说邪不邪。按说江湖上的人一般都有名号,用以彰显其门派和武功路数,唯有这李画眉,没有一个人敢给他取名号,只以祁山二字恭显其出处。皆因他性情古怪自负。江湖传言,若你今天给他取了个“神剑李画眉”的外号,那么估计到了明天早上,你家中每个人睁开眼睛时都会发现自己的眉心正对悬着一把白森森的宝剑,死生不计——其荒诞诡异如此,是以黑白两道都不敢轻易得罪他。
穆苍海听萧飞说这龙涎丹原来是李画眉所赠,震惊之余,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李画眉虽然正邪难分,却不是个贪心之人,与穆家堡也向无过节;忧的是李画眉性情变幻莫测,不知道他会给穆家堡出什么样的难题。
因此他看着萧飞的眼神越发恳切,心道,这萧飞既然是李画眉的师弟,自然也非同凡响。何况他刚又说了,李画眉原是不准他说出名号——他既然敢违背李画眉之意,足见其实力不在李画眉之下。穆苍海实指望他能够再多说一些。
萧飞看着穆苍海的眼神,也知道他的这个意思,因此略笑一笑道:“穆大堡主放心,我约略听师兄说过他的意图,应是不会为难穆家堡。”
“我听说,师兄有一位朋友,当年曾得贵千金穆雪初穆姑娘相助,对他有性命之恩。他因此一直怀念在心。我师兄与他相厚,此番听说三堡主有恙需要龙涎丹,这才叫我送了来。”
说到这里,他略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坦白道,“萧某曾听师兄随口说过,似乎是有意拿这三颗龙涎丹当作聘礼,来替他的朋友做媒求亲。”
他的语气依旧慢吞吞的,但穆苍海和穆少阳听了,脸色登时大变。
这李画眉竟然看上了穆雪初,这个要求可比穆家堡半数铺子麻烦多了!
穆少阳脱口问道:“你师兄的朋友是谁?”万一是个老头子老瞎子老瘸子什么的,难道也要雪初的一生做陪葬?
话一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又鲁莽了,但这一次穆苍海并没有斥责他。几个人的眼睛一起盯着萧飞,等待他的回答。
萧飞对他们隐隐释放的敌意视而不见,只温言答道:“萧某不知。”
他心里其实却是清楚的。但那人是谁,此时却不便说,只怕说了又引起穆家两父子的担忧。因此他只轻声劝慰道:“穆大堡主,我师兄虽然性情古怪了些,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强人所难,何况他那朋友得了穆姑娘的帮助,自是没有恩将仇报的道理,大堡主大可放心。”
他的声音和煦,绵绵如春风,话又讲得有道理,因此甚有安抚作用。穆苍海父子脸色稍霁。那穆少阳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爹。但穆苍海并没有看他,反而垂眸沉吟着,眉头微锁,不久又移目望向萧飞:“萧公子——”
话音欲言又止,委实可见他心中的挣扎为难。
萧飞见状,微微一笑,承诺道:“若穆大堡主实在不放心,萧某虽不才,也愿替大堡主作一个保人——他日穆姑娘见了师兄那朋友,若实在不欢喜,我便替师兄做一个人情,不为难穆姑娘就是。”
穆苍海父子闻言,心中大为感激。穆苍海当下抱拳道:“如此多谢萧公子,在下感激不尽。”
“穆堡主客气了。”萧飞微微欠首致意。话已至此,他的眼神便略扫向了案上的白玉瓶。
穆苍海也顺着他的眼神看到那白玉瓶上,一时沉默不语。
这萧飞的话说得仁至义尽,人又是那般诚恳的风度,若是换了其他人,早就十个八个地信了他。但穆苍海威震江湖这么多年,什么样人没有见过,即便他心底认为这萧飞的话可信,也不敢轻易应许。毕竟真正赠丹的人是李画眉,届时他若非要雪初嫁给他那莫名其妙的朋友,就算穆家堡提出萧飞的承诺来,亦无济于事。——穆家堡既然已经用了人家的龙涎丹,难免落人口实,处于十分被动的境况。
萧飞自然是看出了穆苍海的犹豫,又笑了笑,也不勉强他们,反而体贴道:“穆堡主若仍不放心,亦可将这龙涎丹暂收起来,等我师兄来了再做打算。——他有事耽搁,应是过两日就能到了。”
那陆锦年已经拖了这么久了,应该也不差这两天。
萧飞这么直说,反倒教穆苍海觉得惭愧。作为当家之主,最忌讳的是在人前显得多疑寡断,因此他向萧飞抱拳笑道:“萧公子见笑了。不瞒公子,这龙涎丹穆家堡是一定要借的,即便倾尽所有也在所不惜!我只是近年来岁数大了,宠爱小女养成了习惯,一时犹豫,倒教公子看笑话了。”
他这话说得含混,既不说马上用丹,也不说不用。萧飞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还了个礼,谢道:“穆大堡主客气了。舔犊护子,实乃人之常情。穆家堡举一堡之力,一诺千金为三堡主求医,亦是江湖大义。萧某不得不敬服。”
他犹豫了下,终究还是道,“萧某素闻穆大堡主义薄云天,螺河以北,江湖纷争多有赖于穆家堡主持公道,人心所向,实至名归。萧某自家亦有经营,深知逞一时意气容易,树百年功业难上加难。为人主者,实需反复衡量,谨慎决择,切不可贪博一时虚名。穆家堡经营诺大产业,惠及北界万民,遇事自是需要斟酌再三,以免后患。此乃理所应当。萧某即便再无知,也断不敢为此轻忽大堡主。”
他顿了顿,“只是——”
他这样的人,讲出这一番话来,尤其显得诚恳谦逊。穆苍海听着,心中感慨,露在面上便很有几分复杂神色。听萧飞话到后来,又沉吟说出一个“只是”,当即诚心道:“萧公子请讲!”
萧飞缓缓道:“萧某记得江湖传言,当年穆家堡与塞外十二骑莫老爷子决裂,穆大堡主曾经当众说过,莫老爷子作为朋友不负穆苍海,穆苍海选择决裂,终生有负莫老爷子,但‘世事两难全,但求无愧于心’。大堡主此言,迄今为江湖人口耳称道。窃以为,穆大堡主今日行事,亦可如此,不忘当日信念便是。”
穆苍海脸色一变再变,终是问道:“此话怎讲?”嗓音已略有几分沙哑。
萧飞微微欠身,用他那温和而微带糯意的声音,缓缓道来:“古有言,‘夫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人生在世,权重而行,人皆有父母兄弟、家国私利,又岂能事事如意?正如穆大堡主所言,但求无愧于心罢了。错而改,债而还,愧而补,即便未尽如人意,亦终不失英雄本色。”
他这是明显地叫穆苍海先用了龙涎丹再说了。——对兄弟之愧,对女儿之愧,对李画眉之愧,孰重孰轻孰可弥补,他相信以穆苍海之明,自可轻易判断。
穆苍海听了萧飞这话,霎时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百般滋味在心,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俄而才一拍桌,以多年不复的豪气,决断道:“好!好!也不消说了,我们这就去三弟那里!”
当下迈开大步,率先众人往厅门走去。
激动之余,他心中只慨叹一句:那李画眉的朋友若是有眼前这萧飞的十分之一,他嫁女儿也就嫁得心甘情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