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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皇帝 ...

  •   那老人看见他们,微微一怔,旋即慈祥的朝楚云昭笑了。

      “小伙子,”他朝这边喊,“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啊?”

      楚云昭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一个音。他太久太久没见老人这么笑过了,最后几次见他,都只看他满面神情僵硬,那个身穿朝服的年迈的将军,挺直腰杆从远处朝朝堂大殿走去。走过他身边时总是淡淡的,几乎不多看他一眼。

      “一旦做出选择,便没有回头路了。你想好了吗?”

      “战场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从军就意味着你只能死在战场这一个地方。”

      “无人卸甲归田,无人告老还乡,这是战争岁月里我们的宿命。”

      “不可怨,不可憎,望君珍重。”

      那一年,他看见那人在大殿上跪下来,周围站着十几个锦绣官服的大臣,而宝座上的齐国皇帝忧郁的望着底下,不住的叹气。

      “郭义,”皇帝年未及半百,却已是一头华发,他声音有些沙哑的说道:“边境驻军方才来报,西洋兵力强盛,物资丰足,而我方粮草和辎重捉襟见肘,怕是难以维持这持久战。”

      “老臣已遣下属去请江南援兵,不日便可调取部分兵力及资源。”那郭义老将军稳声道:“洋人方面不可退让,一旦攻入我军驻地,便等于夺下地势极佳的战略城池,我军怕是再难抵挡。”

      一位年纪稍大的大臣站出来:”陛下,那援军原本都安排在了蜀中五洋山附近,地势连绵、山峰险峻,极易藏身,可是五洋山临国家腹地,此时内乱刚刚平息,怕是一时调不开人手。

      皇帝看了郭义一眼,又转头看看旁边一位一直不曾表态的中年人,“爱卿觉得如何?”

      那中年人走至殿中,一拱手,“陛下,臣以为,如今我军尚未恢复与洋人抗衡的实力,国内钱粮稀缺,若是再这样打下去,怕是北疆和内城都会遭到重创。所以现下同意洋人的和谈才是两全的计策,稍作修养,才有继续行军打仗的实力。”

      “和谈?!”旁边一位年轻将军猛的看向那中年大臣,“和谈条件是什么?”

      郭义怒瞪那年轻将军:“放肆!”

      皇帝摆了摆手:“楚云昭,局势已定,是否让战争继续并非朕一人说了算。此番结果也是各位大臣的意见。那西洋只求我们每月缴纳纹银千两便可退守边境,保两国平安。城中百姓无数,想必你也不愿看到我的子民收到战火的牵连。”

      大臣?子民?楚云昭在心里冷笑,他跪在郭义身边道:“西洋此时选择退兵,看似势均力敌不分胜负,实则慢速削弱我大齐经济,等国力逐渐衰微时再一举进攻。若他们当真有这个能力攻下我国城池,为何偏偏选择进贡这等费时费力的办法?洋人觊觎北疆已久,几次三番不得手,怎可能为了几两银子就善罢甘休?这分明就是缓兵之计。”

      皇帝看上去有些犹豫,于是又征询意见似的问方才那中年人,谁知中年人不慌不忙的说:“楚将军大可不必担忧,西洋的合约表明了要与我国长久交好,现如今国家经济确实不如从前那般景气,却仍有与西洋商户往来交易的实力。谁都知道内乱耗费多少兵力,再不计后果一味的与西洋军硬抗必将两败俱伤,不如趁着与洋人贸易恢复经济实力,届时再做定夺也不迟。”

      “臣复议。”

      一人之后,三三两两的大臣都站了出来表示同意和谈,原本犹豫的人也都因赞同的数量越来越多而打消了疑虑。

      郭义自知道皇帝生性懦弱,不敢擅自做主,提出和谈的人占多数则必将听从众口之词,只得退一步道:“皇上,西洋人阴险狡诈,就算真打算与我国往来经济,也必然不会打消侵占北疆的念头,此间牵扯利益种种,还望皇上三思。”

      “郭将军,”还未等皇帝开口,那中年人又发话了,言语间尽是嘲讽,“我知道您在外征战多年,劳苦功高,此次又与西洋军周旋数月,未免希望能速战速决。皇上怎会不知您辛苦,可国家面临经济崩溃,军用物资实在是供应不上,不仅战胜的可能小,还连累城中的百姓,何必冒这样的险呢?皇上厚爱他的子民,难道不希望他们能安康吗?”

      楚云昭忍住一腔怒火,压抑道:“前线距北方城池有几十里的路程,很难收到战火的波及,虽然难得物资紧缺须进城补充,但我军严防死守,战火未曾殃及城中百姓,何来冒险一说?再者,我军战备并非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既然内乱已经平息,便可安排援军前往北疆支援,现在动身不论蜀中援军,甚至远在江南都不是没有可能赶到。夜长梦多,和谈交易才是风险巨大的持久战,个中变故其实臣等能意料的?”

      “臣有事启奏。”仿佛是料定了楚云昭的一番话,一人从分列两侧的队伍中站出来跪在皇帝面前,“臣听闻北疆的城镇中屡屡发生百姓遭遇残害一事,特意遣人前往查探实情。”

      一股油然而生的不祥。

      那人继续说道:“此次前往,发现城内饿殍遍野,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骇人现象。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而不出,试想应是发生了某些不曾预料到的变故。”

      “你说什么?”皇帝悚然。

      中年大臣意有所指的瞥了眼郭义,然后对皇帝俯首道:“据探兵来报,北疆距前线最近的凤鸣村曾受到驻军剥削压榨、搜刮百姓的粮食以填做军饷。”

      楚云昭大怒:“一派胡言!郭将军在驻营北疆时鲜少入城,即便入城稍作休息,也从未做过欺压百姓之事。军饷不够也绝不可能抢夺民粮,几次甚至将省下来的食物留给即将饿死的妇孺。郭将军三番五次派人往京城送信,虽然各地前来支援的粮草仍难以果腹,但想必已是内乱平息后大部分能用以援助的物资。驻军从未抱怨,何至戕害于百姓?简直荒唐!”

      “臣是不是胡言乱语将军心里有数,自西洋军入境以来,朝中只收到过一封来自前线钱粮紧缺的信,并且物资就在皇上眼底被送了去,此后再无有关粮草急缺的信,何来三番五次只说?皇上明鉴。”他话音未落,立刻就有人随着跪在殿中,口中不停附和。

      这怎么可能?楚云昭脑内轰鸣,无数个画面从呼啸而过:消瘦挺拔的老将、油滑深算的宦官、胆小懦弱的皇帝、阴险狡诈的洋人.......那一瞬间,心中风雨飘摇的堡垒轰然倒塌。

      往日郭义与众臣的意见多有相左,屡次阻断宦官的得利之路,此次若不是洋人请求和谈,恐怕这些宦官依然在战争中捞不到一点利益。如若是真签订了协议,不仅能恢复自己的敛财之路,说不定还能从洋人那里捞到不少撺掇此次交易的好处。

      若真是这样,那前几番未送到的战报和求助是否真的与这些宦官有关?或者干脆说他们中本身就有奸细,与那帮洋人里应外合呢?可这些仅仅只是猜测,圣上面前岂可妄言,即便心中已有定数,拿不出实际的证据便是空口无凭,此为其一。

      其二,北疆的凤鸣村是郭义带领的驻军镇守之地,发生了百姓遭受迫害一事必然与他有脱不开的干系,按照刚才的说法,那为非作歹之人不是郭义就是他的手下,但二者并无分别。京城天高皇帝远的,不可能第一时间派人来做伪证,但那不知真假的探兵定会佐证宦官的说辞。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即便没有实证也很难再让郭义率军北上,由此看来,郭义此次定是阻了这些畜生的财路,才被谋害至此,只要铲除了他,此后的计划便可通常无阻。

      郭义像是早就料到了有这么一天,他神色淡然的跪在殿中,也不为自己辩解,独留楚云昭在旁侧满眼通红。他很久以后才想明白,为何郭义呕心沥血镇守北疆,省下自己的口粮赠给那些穷苦的百姓换来如此下场,却依然一声不吭。

      他看透这朝中早已腐烂进了根部,国家几近覆灭,自己终其一生所付出的不过尔尔,一腔热血全都随着最后一丝期待的破碎而灰飞烟灭。他鞠躬尽瘁、披襟斩棘,卸甲返回朝中等来的只是一句应接受和谈与洋人交好。他终于对皇帝、对国家失望透顶了。

      哀莫大于心死,一个死人是没有必要为自己辩解的。

      边境不可无人驻守,楚云昭年纪尚轻,在朝中几乎渺小如蝼蚁,他无力反抗,终于在皇帝的圣旨下替郭义带兵在和决定谈前继续镇守北疆。从年中到年末数月,他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待到协议最终签订,这个年轻的将军才率领早已被冷风浸透骨子的众兵返回京城。

      圣旨中言楚将军镇守北疆有功,必有重赏。

      入宫那天,他穿着皇帝托人送来的华丽的朝服、坐着步辇,途径市口时,看见那空置已久的断头台上跪着一个老人。听手下说,不久前有位大臣找到了凤鸣村中那所谓的证人——一个孤寡老妇,不知是威逼还是利诱,总之那老妇当场指认了郭义的“罪行”,皇帝震怒,在一众大臣的言潮中将郭义判了死罪,想是今日便是行刑期到了,要上路了。

      楚云昭坐在步辇上,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似的一动不动,他就这样看着刽子手站在一边,断头台底下围着高声咒骂老人的群众,忽然觉得那刽子手长得颇像皇上,群众像是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鬼。

      刽子手手起刀落,血雾漫天,没人注意到官道上有一行人抬着步辇悄然而过,没有注意到在刀刃落下的瞬间,那坐在步辇上的将军也同老人一起死了。

      他听见了郭义最后在他耳边说过的那句话:

      “不可怨,不可憎。”

      在这句话中,楚云昭亲眼看着他甘愿为之赴死的家国——他二十多年的信仰,在他面前杀死了他最亲的人。

      何以不怨?如何不憎!

      午夜梦回时,他无数次化身恶魔屠尽天下,悔恨没有孤注一掷的去救那个刽子手下的老人。他不想再做将军了,什么信仰子民都是放屁,他们如何配得上这般仁善之人以命相护!

      楚云昭一直很想问郭将军,为什么他明知道自己已是一枚弃子时还守着这破烂江山不放,为什么最后还要把自己的最后一滴血撒在这根本不值得付出一丝一毫的朝堂上,为什么要告诉他不怨不憎。直到楚云昭自己最后一次孤身率兵前往北疆斩杀突然毁约进犯的西洋兵,背对着千万英灵、万顷国土,才发现有些东西已经被深深的刻进了骨血中,他做不到撒手不管,他还是放不下。

      反正都这样了,楚云昭总是这么自暴自弃的想,他已经是半个死人了,能死在战场上也算是无愧于本心。再多的他也管不着了。

      他有时候觉得,也许郭将军也是这么想的。

      隔着数年,再见昔日故人,那些从前无论如何连做梦都想说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老人半开玩笑的同他说过很多次,若是有机会,定要在最热闹的坊间开家小店,看看来往的过客,好好体验一下人间烟火。

      这是他奢求了一辈子的生活。

      以往那些旧事与老人再无关了,但愿再也不要触及,楚云昭就这样定定的站了一会儿,然后应了邀请买了些剪纸。离开时,他朝着老人和少年长长的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消失在了巷陌深处。

      经此一别,天上人间再不相见。

      他朝梅庄的方向走去,那里是他唯一能回去的地方,身边雪衣翩然的公子不知何时候手里拎了坛酒,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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