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夜色来》明月松

1、chaper one

　　“东雪姐姐，这是你的栗子糕！”
　　“谢谢！”
　　“还需要什么吗？”
　　“不了，下次再来吧！”
　　“东雪姐姐，”蛋糕店老板的小女儿彤彤拉着她的手，仰着头说：“姐姐别急着走好不好，你回来一趟多不容易啊，下次你来，我给你现做新鲜的栗子糕好不好？”
　　东雪微笑起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谢谢彤彤！不过姐姐真的有要紧事哦，下次来一定好好陪着彤彤好不好？”
　　“行了，别管她，我这女儿就是喜欢缠人！”蛋糕店老板秦阿姨走出来，忙着把女儿拉开，“不过，东雪，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你妈的五年祭吧，这么多年了，大家街里街坊的，你母亲是个好人啊！可惜走得太早了，我也很想为她做点什么，她的祭品就全部由我们赠送吧！”
　　穿着白色围裙的秦阿姨绽开温暖的笑容，真诚地道：“别推辞了，这是我对你母亲的一点心意！”
　　手忙脚乱，正要推拒的东雪陡然怔住了，身子颤抖了一下，两行泪水夺眶而出，连声道：“谢谢！谢谢！……”
　　看着她感动的样子，秦阿姨忍不住一阵心酸，连忙转过身，就怕自己忍不住也跟着落泪。夭寿哦，这母女俩都是再好不过的人了，老天怎么就忍心让她们天人两隔，日子过得这么的艰辛……

　　离开了蛋糕店，东雪走在回家的路上。暗淡的天空中卷起一层铅灰色的云，一阵冷风吹过，刚刚在蛋糕店获得的一点点温暖，仿佛顷刻间就被冷风吹走了一丝暖气。东雪忍不住嘲讽的笑了一下。连蛋糕店的老板娘都还记得妈妈的周年祭，而她的父亲，却从来都无动于衷！

　　而对她这个女儿来说，从出生起，她就已经没有了爸爸。

　　说起来真是狗血。东雪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到小说里面，整个的人生比小说还像小说。

　　从小，她的记忆里就很少有父亲的影子，她的父亲把这里当成旅游点，偶尔，想起了镇上的老家，就顺便过来看望她们母女。而她的母亲，十年如一日，守在老家，默默等待着丈夫归来。每一次和父亲见面，她的母亲还会高兴得好像初恋中的少女，羞怯、紧张，手足无措，却又真心地快乐和满足。只有这时，母亲才会穿上最贵重最美丽的白色衣裙，好好地着妆一番。这时的母亲，才是最美丽又最年轻的！无可否认，母亲一直保持着对自己丈夫的挚爱，至始至终。

　　她的母亲，临终时还呼唤着那个人的名字，然而残酷的是，她所爱的那个人不仅背弃了他们的婚姻，甚至在人前矢口否认！而她心爱的女儿，因此沦为了众人口中见不得光的私生女！

　　东雪最恨父亲的就是这个！第一次听到别人叫她“私生女”、“野种”的时候，她愤而转身去质问妈妈，但是妈妈只是搂着她哀哀地哭：“你爸爸是不得已的，他有一天会来把我们都接回去的……”
　　“妈妈，我真的是私生女吗？妈妈，我不要别人骂你，我不要你做小三！”
　　她的妈妈脸色一阵苍白，许久才道：“不，你不是私生女！虽然我和你爸爸离婚了，但你还是我们最心爱的女儿！”
　　但是母亲从来没有站到人前去公告她的身份，对于她的丈夫，她更是从来没有说过他一句不是。于是有一天，当东雪亲眼看见她父亲现任的妻子竟然带着一个比她还岁数大的儿子的时候，所有的世界都崩溃了，她以为自己的母亲欺骗了她，原来她就是一个私生女！

　　她绝望地从家里跑出来，独自徘徊在镇里唯一一条石桥上。

　　石桥边上有一个距离水面不到三米的石墩，平时经常有人坐在那里垂钓。她一步一步地跨过去，站在石墩上。

　　脑海里一个劲地浮现出学校里同学们的嘲笑，那些“狐狸精”，“小三”的称号几乎伴随了她整个童年。她曾经愤而回击，坚决地否认自己不是私生女，然而人们嘲讽的那些原来真的是事实吗？她还有什么面目回到学校？

　　羞愤中，有一刻，她甚至想到了死。

　　年轻幼稚的心灵总是那么脆弱，即使她以后长大了，回想起来，那一刻心灵的黑暗依然令她浑身抖颤，幸好，在这个时候，有人拯救了她，给她释疑，但这个人依然不是她的妈妈！

　　“别怨你妈妈，其实你妈妈，就是一朵菟丝花，她的世界就只有你爸爸！”

　　她家的邻居，一直单身未娶的乔叔叔默默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含泪抬起头，面对着这个一直无微不至照顾自己，在自己内心里早已当作父亲的男人，寻求最后的慰藉。
　　“不是！我妈妈不是小三！乔叔叔，你告诉我，我妈妈不是小三！”

　　“如果想知道什么，不如我来告诉你。也许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那些旧事，还愿意说出来的只有我了。”乔叔叔叹了口气。

　　“我和你妈妈是在孤儿院里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是孤儿院里最美丽的女孩子，可是最美丽也最容易招致危险，没有任何庇护的美丽是一种不幸。”

　　“从小孤儿院里的女孩子们就嫉妒排挤她，男孩子们叫她狐狸精，而院长阿姨的丈夫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根本不允许有善心的人家收养她。”

　　“被欺负的时候，只有我这个长相难看又瘦弱的小男孩陪着她，两个一样受尽欺凌的孤儿相互依偎着舔舐着伤口。这是我距离你的母亲最近的时候。”

　　“当你母亲十三四岁的时候，再多的掩饰也遮不去越来越绽放的美丽，终于有人觊觎许久忍不住出手了……你母亲，不敢抗争，只能忍受着越来越过分的骚扰，盼望着有个真正的英雄来拯救她，直到，我带着她逃出了孤儿院……”

　　“我们逃到了这个镇子，就在这里，你妈妈遇到了你的爸爸。当时你爸爸江文才的家人是这个镇子上的地头蛇，还是个痞子的江文才看上了你妈，说服家人把她收留下来。从此以后，江文才成为了你妈妈心中倚靠的英雄。”

　　看着乔叔叔回忆中依然带着苦涩的神情，冬雪有些不知所措，想起上次见面，父亲已到中年依然保养得不错的身材和尚可称得上英俊的脸庞，再看着乔叔叔佝偻着有些畸形的腰背，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我一直留在这个镇上，看着你妈妈结婚、生子……开始的时候，江文才对你母亲还是不错的。江家人有算计，镇上知根知底有点身份的女孩，没有一家愿意嫁给江文才，你母亲又漂亮又会读书，性子又好，是个孤女好拿捏，想把她培养出来，让她找个好工作，让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江文才有个稳定的家庭。他们在镇上摆了酒席，领了结婚证，一切都按照传统仪式，一开始也很幸福……直到，你后母的出现……”

　　东雪听着乔叔叔的叙述，有些激动起来，原来是真的，她们母女不是小三，可是为什么……

　　“那个女人，应该是叫林青，是省里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据说家里还和京城的权贵有些关系。她有一次独自来大山里旅游，遇到泥石流，被人救下后一直昏迷，你爸爸恰好开车路过，发了善心送她去医院，在医院中两人定情。”

　　“其实林青是个相貌平庸的女人，说得难听点，除了家世，没有一点比得上你妈妈。江文才处处讨好她，就是为了攀上省城林家的这棵大树，所以，他从一开始就隐瞒了自己的婚史，直到木已成舟才说出来。”

　　“林青是个骄傲的女人，她觉得江文才家里很破落，根本不屑于去看一眼，也从来没想到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江文才竟然隐瞒了自己的家室，等到怀了孩子不得已和江文才结婚的时候才发现了你母亲的存在。”

　　“林家大怒，这样一个有钱有势的家族根本接受不了自己的女儿竟然成为一个小三。但是婚礼必须进行，孩子要生下来。于是两家商量之下，你妈妈成为了牺牲品。”乔磊怜惜地看着冬雪茫然睁大的双眼，这样小的孩子恐怕根本不懂大人之间复杂的纠缠，如此无辜却要承受父母造下的罪孽。

　　“为了隐瞒婚史，你妈妈被扫地出门，不仅被离婚，还一夕之间成了“未婚同居”的不检点女人，江文才否认和你母亲结婚领证，还亲口污蔑你妈妈自甘下贱，上门勾引。这个时候如果不是你妈妈发现怀孕，也许还要被赶出镇子。”

　　东雪脸色煞白，乔磊在她面前把那些陈年的疮疤一层层剥得干净，他口中的“江家”和“江文才”是如此无耻又卑鄙。她终于明白了许多事，小时候她不懂事，还会被母亲教导着要对父亲和江家尊敬和孝道。长大以后，江家只顾亲近省里林青生的子女，连老家旧宅都不肯让她们母女踏入半步。他们是亲人吗？不，决不是！

　　“有些街坊邻居看不惯了，纷纷站出来说话，我带着他们想为你母亲讨个公道。可是……”乔磊苦笑，东雪的母亲真是很傻，很天真，可是这样的女人却是他一生苦苦追求而不得的所爱。

　　“你妈妈是个善良的女人，江家又对她有恩。江文才诱骗她说如果不能取消婚史，整个江家都会遭受厄运，还承诺不会舍弃你们母女。你妈妈就顺从地取消了对江文才的控告，甚至安心做他地下的女人。大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从那以后，没有人再为她说话了。后来，江家得到林家的帮助，势力越来越大，镇子上就更加没有人提起他的婚史了，反而多了不少要讨好江家的人，对你们污蔑辱骂。这些年，你母亲过得很苦。”

　　是的，母亲很苦，她一直哀悼她逝去的爱情，一直想要挽回父亲的心，一直在悲伤、抑郁中，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父亲，却忘了无辜的，被她的“大义成全”所伤害的女儿。

　　“别怪你的妈妈，也许是孤儿院的经历，她全心全意地信赖，依附曾经拯救过她脱离苦难的江家和江文才。曾经江家给予她的一点点温暖成了她全部的快乐，她从来都不愿意从这个梦幻中醒来。”乔叔叔面带苦笑，讲述着过往的他心里并不好受，一生蹉跎，毕生坚守却终于成空，谁叫他喜欢上一个痴傻的女人呢？

　　东雪想要愤怒，想要大叫，想要骂人，但只有眼泪默默地流下，她哭泣道：“那我呢？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过我？”

　　在野心勃勃的父亲的眼里，她大概是个拖油瓶；在苦爱悲情的母亲那里，她大概因为沾上了父亲的血缘才具有那么一点意义。所以，没有人会为她去申诉，去洗清“野种”和“私生女”的污蔑。

　　“东雪，你是你父母婚姻期间孕育的。你的出生，是你妈妈拼尽所有，极力争取的，她在江文才面前唯一硬气的一次就是把你留下来。她很爱你，你和她都是彼此生命中无法剥离的部分。不要去埋怨她，生活太难，爱也很难，好好珍惜自己吧！”

　　原来自己的出生，只是那个叫“江文才”的男人一次施舍。生命很廉价，对她母亲如此，对她也如此。
　　“冬雪，告诉你这些，我也很为难，不想看到你和你父亲对立，不想看到你对你母亲彻底失望，而是现实真的很残酷，你和你母亲都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但是如果不自救，你就是下一个你的母亲。”
　　他把手伸向石墩上的东雪，小心翼翼的把她拉过来。

　　东雪离开河面，猛地抱住自己哭了起来，哭完以后，她看着依然陪在自己身边的乔叔叔，看着他身后空荡荡，始终缺席的人，嘴唇咬出了血色。

　　从这一天以后，她变得沉默寡言。她把自己的名字从“江冬雪”改成“东雪”，从母姓，彻底抹去江家的影子。

　　她不再寄望父爱，也不祈求母亲的期盼从父亲身上转移过来，而是努力读书，考上最好的寄宿中学。

　　她远离小镇，不想再听到那些污蔑和骂名，也不用再看到母亲想要见到父亲，一次次失望而哭泣的脸。

　　然而五年前，还不到四十岁年纪的妈妈就积怨成疾而去世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江冬雪无比愧恨自己的逃避和不孝，如果她能陪在母亲身边，努力成为母亲的精神支柱，是否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但是这仅仅是假设罢了，她更痛恨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的父亲！

　　在母亲去世的日子里，江文才根本不曾来过一下，只是送来一个花圈，派人布置了一下灵堂。她的妈妈曾在病重时声嘶力竭地呼唤他的名字，却始终连最后的一面都没有见到。

　　葬礼中，冬雪质问父亲的缺席，那位被派来进行葬仪及处理遗产的冷漠又傲慢的律师只是不屑地丢下一句话：“江先生很忙，你们不用去打扰他！”

　　17岁的冬雪立刻出离愤怒了，她嗤笑一声：“很忙？不过是担心那位尊贵太太会不高兴罢了，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用不着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吧！”

　　律师扶了扶眼镜，皱眉道：“真是没教养！连对自己的父亲都能说出这么不尊重的话！”

　　“是啊，我这个女儿还真是从来没有得到过自己父亲的教诲，有其父必有其女啊！我妈妈被姓江的一家给活活气死了，说不定哪一天姓江的也要小心有这样的报应啊！”

　　“江冬雪！”律师严正警告，“我为令尊办事，你所说的这些话我都会如实告诉你的父亲，恐怕将来你回到父亲家里会妨碍到你们父女的关系！”

　　“回父亲家？呵呵，我都快成年了，还指望江文才给我施舍的几口饭吗？以为谁都跟他似的，为了更好的生活，连自己的尊严还有妻子儿女都不要吗？”

　　东雪笑了起来：“我是我妈妈养大的，我也不姓江了，和他们江家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也许我妈妈会认那个丈夫，可我不认他这个父亲！”

　　从那一天和乔叔叔谈话以后，她的心里就没有那个父亲了。当年那个小小的江冬雪被流言蜚语逼得萌发了阴暗的念头，差点从石墩上跳下去的时候，仅有一个乔叔叔来安慰她，她那个生身的父亲却在哪里？她当时就立下誓言：既然要活下去，既然不想死，那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活得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好！

　　“你给我滚吧！不要在这里仗着林家的势力狐假虎威！当我不知道你来是干什么的吗？回去告诉江文才，虽然我妈死了，但我不会去他林家寄人篱下的。他从来不当我是他女儿，我也不当他是我父亲！让他的江家和林家离我远远的！”

　　在灵堂上有不少同情冬雪母女的街坊邻居，对于江文才连自己辜负多年的前妻的葬礼都不参加，对自己的女儿也没有关爱也是看不过去，更是不满那个律师趾高气扬的态度，当即把他轰出了灵堂。

　　律师有些狼狈，叫道：“江冬雪，你现在还未成年，如果不回去江家，你就是一个孤女了，话不要说得太早！”

　　东雪冷冷地看着他，激将？这话里满满的都是挑衅！这个律师一定是林家派来的，这么迫不及待想要脱离后母职责的，除了林青还能有谁呢？可是她还真不想当江家的女儿，谁也左右不了她！

　　“虽然良心不能当饭吃，骨气更加不能！可是我江冬雪不能不要！所以很抱歉，这一点上我真不像是江家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