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有尽时》关樾

286、第一则消息

　　黑猩猩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口，牢房外的高大侍从们三三两两，沉默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未对牢房中的犯人投去一丝目光。

　　哪怕刀疤独爷不在，纪淮也感知到了沉闷的气氛——看守的黑猩猩们，与曾经的不同，不爱乱嚼舌根，周身皆罩着层恐惧的阴翳。

　　如此，也探听不得什么消息。

　　纪淮索性闭目养神，缓和伤口带来的阵痛感。

　　很快，一日过去。

　　牢房外的黑猩猩们松了口气地交班，安静的环境中，纪淮能听见它们集体松懈下来的声音——大概看管犯人是件很耗费精神气的苦差事——不消片刻，外头就走得干干净净。

　　咔擦……牢房门打开，有人拖着步子，拽了什么重物迈进来。

　　纪淮以为是羌无，正准备说话，睁眼时却微愣了下。

　　“弩加？”他不确定地轻声唤道。

　　因为眼前的这只黑猩猩，同他记忆中的天差地别。

　　他还记得当初和卫寻进F区时，弩加作为刀疤独爷的副手，一直低调地办事，后来刀疤下台，半人马命它为三十六号刑山的管理者，新官上任，意气风发。弩加也算是个聪明、有头脑，且知进退的管理者。

　　可如今这只，毛发粗糙，久未打理全都杂乱成一团，它右腿不自然地弯着，脊背突出，面目颓丧。像是抽拔了大部分生气，成为劳苦的工人。

　　要不是弩加独有的锥子脸样貌，纪淮甚至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听到声响，黑猩猩脚步微顿，随即又继续往前走。直到走进纪淮，将手里的盒子搁在地上，它往上掀开眼皮，“白先生。”

　　嗓音似被火灼烧过，粗糙而低哑。

　　“你怎么会在这里？”纪淮声线放低，“你不是在三十六号刑山当管理者吗？难道这里是三十六号刑山？”

　　牢房里静悄悄，黑猩猩们享受这难得的交班时刻，一时半会儿不来人。

　　弩加先是沉默了阵子，手机械地打开盒子，里头是简易的馒头和食物包。它抓了把钥匙，将纪淮的手放下来，虽然长链还在，但至少可以活动，它将食物递过去，见纪淮接了，才苦涩一笑。

　　“我早就不是管理者了。”它拖着右腿，在边上坐下来，“你瞧我这样子，连正常行走都困难，如何能再去管理下属？难得你还记得我。”

　　纪淮捏紧食物包，“发生什么事了吗？”

　　弩加本不欲说，但见面前的犯人身形狼狈，伤痕累累。不由得升起几分同病相怜。

　　到底是“旧人”，如今它认识的，尚且未消亡的“旧人”中，也不剩几个了。

　　于是，它轻嘲：“还能是怎么？我和你一样，都是刀疤独爷要对付的人。我这一身毛病，全拜它所赐。”

　　“你同它无冤无仇，”纪淮说：“我实在想不出，它为何要对你下手。”

　　“但凡占它位置，挡它路的，都是它的敌人。它的心眼，比你想象的要小。”弩加勾了勾嘴角，再次看了眼牢房口，确定周围没有第三个人了，才压低声音缓缓道。

　　本来那声音就很低了，纪淮凝神，费了很大心力，才听清楚它后头的话。

　　“告诉你也无妨……”

　　“当初刀疤上了审判台，我们都以为它扛不过去雷刑，便潇洒地过自己的日子。然而它命大，不仅扛过来了，还更有血腥气，在剩一口气时，被第十七号刑山的管理者碰到，当时那座刑山的管理者同样生性残暴，它不惧怕已经离开的视察团，反而对受过雷刑活下来的刀疤很感兴趣，便收着当个小兵。殊不知是引狼入室。”

　　弩加嘲笑一声，“你们外来者不清楚，但F区中人都知晓，刀疤独爷是个难碰的角色。十七号自大，以为自己能收服着增加名气，可私底下，刀疤却在积蓄力量，试图将掌控权夺回自己手中。”

　　“当时，我们其余刑山的管理者，根本不知道刀疤在它手下。直到后来第十七座刑山发生了一次变革，刀疤带着下属血洗整座刑山，我们才知晓它还活着。”

　　“十七号管理者和它的追随者全部葬身在山腹，哪怕是现在将雪挖开，都能见着一肢半脚的。”

　　“原先我只是惊愕，但同样身为管理者，我私心里觉得刀疤不会对我怎样。然而我错了。”弩加的面色一瞬间沉重，瞳孔剧烈抖动，仿佛见到什么恐惧的事情。

　　“它比我想的还要凶狠。它并不满足于十七号刑山，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十八号刑山的管理者刑罚出现失误，它便煽动人心，让十八号的下属们对管理者心生芥蒂，它趁机抓住并扣押那位管理者，对外宣称两山一主。”

　　纪淮皱眉，“别的刑山之主同意？”

　　“不同意。”弩加轻声道：“但那时内城的执政官来了。它挥挥手压下这场闹剧，表明这些都是小打小闹，目前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交代给F区。”

　　纪淮说：“通缉画像？”

　　“没错。”弩加点头，“刑山之主们便只能先噤声，想着等执政官离开，再表决刀疤的行为。”

　　“那你呢？”

　　“我？”弩加笑了声，苦涩道：“哪怕刀疤不对别的刑山之主下手，它也早就盯上了我。它跟执政官大人汇报，说我不能驻守三十六号刑山，因为我与通缉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个不小心，我就会放走通缉犯。你看，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毫不真实的理由，执政官大人就革了我的职。”

　　“身为普通人的我，可不就成了刀疤独爷的板上鱼肉，任它宰割了。”

　　纪淮沉声问道：“执政官的权力这么大吗？可以任免刑山的管理者，我以为只有视察团才可以。”

　　“F区情况特殊。可以自行上位，也可由审判团任免。而对于现任的城主与执政官，我们也要给几分薄面。更何况，我刚上任不久，同别的管理者交集少，也无人会站出来为我说话，不涉及自身利益时，大家都会选择自保。我的革职，似乎就在刀疤的掌控之中。”弩加苦涩一笑。

　　纪淮想到凯撒曾经评价刀疤的话，说它比别的刑山之主多了心眼。因而心思更加深沉，也更加会利用一切有利之处，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是一个，非常难对付的敌人。

　　“事情的起末，便大概是这样。”弩加说：“至于你认为这里是三十六号刑山……”它摇摇头，“这里是第十八号刑山。刀疤的地盘。这两日，它去十七号刑山监工了，据说是为了更加完善刑罚。”

　　弩加怜悯地看他，“你自求多福吧，当初你们让它吃了这么大亏，它可不会像对付我般，’温柔’地对付你。”

　　纪淮沉下眸色，“无论如何，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弩加收回他吃完的食物包，“大概是这里没有我倾诉的对象……又或者，我想给自己多一点出路，多一点隐含的期翼……”

　　它轻声呢喃：“谁知道呢。”

　　后半段话纪淮听不明白，弩加也没想他能明白，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边将盒子盖上，才说：“其实我应该怨你吧？倘若不是你，执政官大人也不会来F区，我就不会是如今这副模样了。”

　　火光明暗，在黑猩猩沉闷的脸上跃动，一会儿亮，一会儿凉。

　　纪淮揉着手腕，缓声说：“那你该怨法门。若不是它将罪城之心藏在F区，我又怎会寻着过来，洛西文也不会心里门清，提前来F区设防。”

　　肉眼可见，弩加的瞳孔猛缩了下，“罪城之心……在F区……”

　　楼道里传来动静，黑猩猩回神，不再多言，提着盒子，一瘸一拐地原路离开。

　　其实也不着急。纪淮看着它的背影。

　　一日一餐，总还是有接触的时候，该说的话，该了解的信息，都会知道。

　　……

　　山腹边缘，S区。

　　廖大人听完手下的汇报，烦躁地来回踱步。

　　说好的里应外合、暗渡陈仓……结果倒好，人进入F区后就跟消失了似的，大半天都没动静，它提心吊胆了整整两日，这会子突然告诉它，有人影了——

　　那谁谁，那个矮个子凯撒，在市集里出现过，身边跟着一只白色的狐狸。

　　这不就是被逮住了吗？！

　　廖大人愤愤地想，先前说的这么信誓旦旦，进F区后要干嘛干嘛的，现在倒好，一个不知道在哪，一个反正被抓了，这还整什么计划？各回各家，各自散了算了！

　　它也是脑抽，当初答应他们这么多要求，结果好嘛，完全辜负它的信任，战斗力为零！

　　廖大人气得双手叉腰，仰天吐出一口气。

　　妈的，凯撒被抓后，可千万别透露出是它S区放人进去了啊，不然它跟他们没完！

　　兀自冷静了会儿，廖大人在自己房间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一段时刻。

　　——如今F区表面风平浪静，内外城也啥事未发生，众贵族细细碎碎的揣测像是沉在深井里，无声无息。距离下属报告给他的这条消息已然过去一天一夜，周围也没任何事情发生……

　　到底是哪儿出错了？它到底，要不要擅做主张，按照先前的计划，推波助澜一番？

　　重重地叹气后，它叫来了耳拟。

　　“你出门活动的时候。透一份消息出去：城主将罪城之心藏于F区，现下通缉犯已经进入寻找。对，就这些。”廖大人欲言又止半天，终是没添油加醋，将一条消息陈述得自然、普通。

　　耳拟歪过头，睁着眼睛看它。活像一个傻白甜。

　　廖大人翻白眼，“还不快去？记得小心谨慎！别暴露自己！也别暴露S区！要自然地透露！要毫无违和的！要不被起疑心的！要不经意的，对了，你懂不经意的意思吗？你——”

　　回应它的，是耳拟大大咧咧地关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