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有尽时》关樾

285、羌无

　　“什么？！”

　　洛西文揉揉耳朵，为这突如其来的音量，淡声道：“76号本就是通缉犯，我让刀疤处死有问题吗？”

　　“可……可……”凯撒头一回心脏麻乱，脑子一下空了，“可你不是说还在思考吗？你还在思考要拿我们怎么办。”

　　“是你，不是你们。”洛西文纠正道：“直接处死一个贵族有些麻烦，但处死一位平民不需要理由。我在思考的，不过是你的去处罢了。”

　　凯撒已然语无伦次，洛西文这会儿透露出的信息庞大而令它慌乱震惊，它木着脸，口中的话机械地淌出，“你怎么就这么随便地下命令了……纪淮是下一任城主，是跟法门对峙的人，他是罪城的希望，只有他才能和法门对抗，你却处死了……”

　　洛西文轻哼一声，“凯撒，醒醒吧。他还不是城主呢。再说了，我先一步下手解决麻烦，就没有日后对抗的事情了，主上依旧是我的主上，我有做错吗？”

　　没有……就因为凯撒清楚的知道这点，它才无法反驳。它震惊的是，洛西文就这么轻易地……下手了。

　　如果纪淮死亡，那它做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后续还要找罪城之心吗？还要扳倒法门吗？

　　如此种种，凯撒完全不知道。

　　“别伤心难过了，”洛西文垂落红宝石般的眼睛，“各为其主，这是我们早该考虑到的事。”

　　轻飘飘的安慰很快被风吹散，一丁点都没落在凯撒身上，它僵硬地走着，脑子却转动起来，“我不信。”

　　“嗯？”

　　“我不信你就这么放任刀疤独爷去干这件事，处死纪淮事关重大，法门也极其重视，你随便地交给一只黑猩猩，自己不去盯着吗？万一出现纰漏，让通缉犯逃走了；万一刀疤反骨，不听从你的命令呢？这都是有可能的。”凯撒呼吸急促，越想越觉得此事尚未到无解的地步。

　　它看向洛西文，后者挪开视线，步履不停，“不用激我带你过去看结果。”它一语戳破凯撒其中一个小心思，继续道：“但你的考虑也没错，不亲自动手，总不放心。就比如现在，刀疤独爷还没给我信息，表明已经将通缉犯彻底处死。”

　　“这或许就是你说的纰漏吧。”它淡声承认。

　　得到确切的答案，知道纪淮暂时还没死亡，凯撒松了口气，随即皱眉：“你既然知道，为何还放任刀疤抓走通缉犯？”

　　“我的精力是有限的，凯撒，”洛西文轻轻呢喃，“在我看来，你比那个平民，更加重要。刀疤独爷同他有生死过节，我想，它比我更不希望通缉犯再逃走一次，在刑罚处置方面，我相信它更有心得。”

　　凯撒一阵恶寒，撇撇嘴不说话了。

　　它还是得赶紧想办法知道纪淮的方位，然后在一切还能挽回前，和纪淮一起逃离这个鬼地方。

　　这般想着，它随洛西文踏入市集。

　　头顶上方的十七亮晃晃，表明它们进入了第十七座刑山。

　　“带我进市集做什么？”凯撒问道，它以为它们会继续在冰天雪地里头走，直到洛西文考虑完它的处置结果，没承想，这走着走着，就拐进边上市集了。

　　“我们又不是空气，总要吃喝拉撒。”洛西文优雅地翻了个白眼，“走了这么长时间，你不累？肚子不饿？”

　　凯撒：“……”它拼命按住自己肚子，免得惊雷般的咕噜声背叛它。

　　嘁，就你考虑的多。

　　刑山里的市集虽各有特色，但总体布局大致相同。层层累累的木屋或散落、或堆叠，顺着山间小径拾级而上，半空中接连的灯笼小巧繁多，将市集照得暖融融一团。

　　然而......

　　如此热亮的氛围，却有说不出的诡异。

　　凯撒回头望了眼后方，洁白的雪地里，只有它和洛西文的脚印一路绵延，往前看时，也只剩未经踏足的雪层，冰冷厚实。路过一个个门扉紧闭的木屋，窗户里陷落的黑暗仿佛要将路人拽进去。

　　走了大半个小时，愣是没看到半个人影。

　　怎么回事？它上回在第三十六号市集时，也没这样啊。

　　现在别说是F区独有的贵族、平民，就连管理市集的黑猩猩，它都没碰见一个。当然，除了进市集时门口站岗的那堆……

　　难不成是震慑于执政官的威压，都躲起来了？或者是所谓的市集戒严，所以不允许出门走动？

　　凯撒下意识将前者刨除，脑子顺着后者猜测。

　　吱嘎——

　　乍响的推门声将凯撒从思绪中拉出来，它抬头，便见洛西文已不知何时来到一家客栈门口，正推门进去。

　　大厅光线昏暗，椅子都倒扣在桌上，柜台后的一只黑猩猩正发着呆，见门开了，刚想皱眉挥退，雪狐慢条斯理地走入光下，淡声道：“一间套房。”

　　黑猩猩睁圆眼睛，反应很快地从柜台后出来，点头哈腰，“是、是，大人请往这边走。”

　　凯撒不爽地嘟囔：“谁要和你一间房。”

　　这点上，洛西文难得同它有共识。客栈的套房设备齐全，不仅拥有小厅、洗浴室，还有两个内间。

　　“你去那。”洛西文指了指隔壁，“别妄想逃跑，你的东西还在我这。”

　　凯撒咬牙看它晃了晃自己的小布包，拖着步子进门、关门。

　　这弱点拿捏的，身家性命都在那，它确实兴不起逃跑的念头。

　　不如蒙头睡一觉，没数第二天十全十美的方案就自己蹦出来了呢？它愤愤想着。

　　而此时此刻的另一边，氛围就没有这般舒畅了。

　　手依旧被高吊着，胸腹处剧烈的刺痛激得人从昏沉中清醒过来，眼前朦胧的漪褪去，视野里一只毛发偏棕的黑猩猩正稳步站着，双手颤抖地控制住裁决剑，努力让剑尖的行动轨迹符合它所想的方向，右肩头被烤炙的疤结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你来执行任务了。”

　　气若游丝般的话语让专注的黑猩猩吓了一跳——它显然没料到下手的对象清醒过来，本来就勉力的手一抖，裁决剑便恍铛一声掉落在地上。

　　黑猩猩看了看那半长的伤口，又看了看不受控制的裁决剑，怕清醒过来的犯人剧烈挣扎，让它更加没法下手，终是放弃补剑的想法，转身就准备离去。

　　“等等。”纪淮轻声喊住它。

　　黑猩猩迟疑地回头，纪淮扫了眼安静的牢房，外头空空荡荡，只有火把投落的影子和火苗噼啪的声音，“看管的侍从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似是有点吃惊处于劣势的犯人没事人样地问它这些，语气平稳得像是同它探讨今日的天气好坏，黑猩猩看了他好久，才缓过神，终是开口回答道：“已是双数日，大家需要交班、进食和休息，很快人就回来了。”

　　它的嗓音倒是意外的寒凉和缓稳。

　　“这样啊，”纪淮看了眼落在地上的裁决剑，“已经过去一天，所以你来执行刀疤的命令了。”

　　不知是哪个词触动到它，黑猩猩狠皱了下眉，眼中闪过厌恶，“如果你不想让你的伤口更完整，最好给我闭嘴。”

　　它语气低沉狠戾，弯腰捡起裁决剑，将它搁到更远的桌子上。

　　纪淮扯了下嘴角，“我有些饿了。”他环顾四周，“F区，这个牢房……会提供吃食吗？人类太脆弱，若不进食，就会死亡。”

　　“上一轮的才送完，你等着吧，再过一天就有你的份了。”黑猩猩重新和缓语气，轻声嘀咕：“明明是个通缉犯，身上却有贵族的气息；明明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却让刀疤这么郑重的将你关在这里……”

　　“很疑惑？”纪淮淡声道：“当初我做了些伪装进入F区，为了保命，就使了小手段，借由视察团的手，将刀疤送上审判柱，它恨我理所应当。”

　　黑猩猩略微睁大眼睛，似是没想到事情前因后果连起来是这样的，“我还以为是那幅通缉画像。”它撇了眼纪淮，“借视察团的手……你们胆子也不小。”

　　“刀疤本就违反规定，纸包不住火，只需轻轻一桶，它就能被拽下来。有些事情看起来很难以办到，但其实道理再简单不过。”

　　黑猩猩垂下眼皮，不知是在思索，还是不欲交谈。

　　“只是我没想到，它命硬，这都能扛过去。现在爬的地位也不低，成为了两座刑山的管理者。”纪淮缓缓说道，“这也是符合规矩的吗？”

　　黑猩猩下意识冷哼，“符不符合有什么用？连内城执政官都默许了这件事。”

　　看来，确实是两座刑山。纪淮在心里写道。

　　牢房外传来一些动静，大概是交班的侍从回来了。黑猩猩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在这个犯人面前波动太多，它垂下头，准备离开。

　　纪淮却出声，拉住它的步伐，“我要怎么称呼你？”

　　大抵是没料到这个平民如此“胆大包天”，黑猩猩怪异地瞅他，在楼道里渐响的脚步声中，迅速说出自己的名字，“羌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