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有尽时》关樾

279、仲裁会

　　时间一下被玻璃罩住，阻隔在外。

　　沉浸在比对中的卫寻，忽略周遭一切，等直起身的时候，才感觉到脖颈的酸痛。

　　台阶上的涂鸦略高些，她需要一直仰头看。

　　不过来回看了几次，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差别啊……她这般想着，没等到周围习惯性的声音嘲讽，耳边却隐约飘来断断续续的语句。

　　“那你想要怎么办……”

　　“哦，盛尔顿小姐不会允许的……”

　　“你是在挑战权威……”

　　那些细碎的声音如梦如幻，音调却威严厚重，像是大寺里的晨钟，在薄雾湿润的清晨里悠悠荡远。卫寻疑惑地仰头。

　　她还在台阶上，如果没记错的话，再往上两个弯便是那片圆形空间。

　　听这声音，就是从上面传来的没错啊，可上面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她心跳得有些快，下意识放轻步子，一点点地往上挪。

　　头顶的声音始终没变，似乎是陷入争执，卫寻听不清具体谈论的事，只感受到你一言我一语的声波，缓慢而有力地逐渐变大。

　　她咽了口唾沫，迈上最后的台阶，探出头。

　　那片圆形空间已然变了番模样——不再空空荡荡，一眼望尽。

　　入目是乳白色的薄雾，如同漂浮的轻纱缠绕住空间，轻纱里的生物高大健壮，四蹄壮硕有力，背腹线条流畅的一笔，俊美的面容如雕塑般深刻，左臂上的红色长带是最艳丽的色彩，五头存在感鲜明的半人马正对立站着，缓慢却有力地抒发自己观点。

　　姿势端庄，气势巍峨。卫寻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众神。

　　那几抹艳丽的红色在乳白雾海中飘扬，明明是很轻盈的事物，却直直压迫视网膜，卫寻盯着那些红，呼吸急促起来。

　　红色……掌管秩序……

　　是仲裁会……

　　不知何时，周围变得极其安静，安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卫寻猛地回神。

　　视线里已经没有乳白色雾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她幻想出来似的，但当目光移向边上那只高大的半人马时，卫寻才确定并非幻想，而是真实存在。

　　另外四只半人马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这只立在原地，面庞和煦，垂眼看她，“小姑娘，偷听别人的谈话可不是礼貌的行为。”

　　卫寻下意识顺着它话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只是恰巧路过了……”顿了顿，她抿了下嘴唇，问道：“你…您是仲裁会吗？”

　　蓝色绶带的半人马巡视内城，是护卫；白色绶带的半人马掌管审判，在F区时就雷厉风行地处置刀疤；而红色绶带……掌管秩序的仲裁会隐于城后，无人见过。

　　半人马笑而不语，甚至没有任何神色上的变化。

　　沉默在两者之间蔓延，终是后者率先打破僵局。半人马稳步走到中间，目光示意门口的人，“过来吧，看你满身疑惑，该是有许多想问的。”

　　卫寻踟蹰了会儿，往前走，“您愿意告诉我？”

　　“那要看你问的是什么了。”它缓声道。

　　比她高两倍的半人马充满威严，卫寻记得凯撒说过，自己通缉犯的身份其实在半人马面前也是不合规矩的，故而有这么意外的“惊喜”时，她甚至有些诚惶诚恐，慢慢斟酌自己的语句，生怕没有套得信息，又把自己给搭进去。

　　于是，有好长一会儿，她都没出声。

　　半人马耐心极好，淡淡地看着面前的人类从苦思到挫败地苦笑，“想问的有点多，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很正常，”它缓声道：“贪心是人类的一项特质。”

　　它语调平缓，像是仅仅做出陈述，卫寻未恼，心里倒是有了话题切入口，“你说的对，贪婪、惰怠、野心……种种欲望都像是人类的阴暗面，都是不同类型的恶，所以你们才想建立一座城池，专门用于惩罚恶。”

　　“是的。”半人马点头，“这是城池设立的初衷，也是我们商议的结果，要追溯的话，得是好几千年了。”

　　它接着道：“今日有空，给你普及一下罪城的历史倒也无妨。想来你目前了解的信息，也都是只言片语。”

　　卫寻心脏惊喜得砰砰跳，“您说。”

　　“几千年前，我们便想着建造一座城池，用于惩罚人类的恶行。根据恶的种类，我们将其剖解成了不同宫殿。”它缓缓道来，似乎并不觉得这些许多人不知道的事情是秘密，就这么摆了出来。

　　“如你所见，恶语、惰怠、野心、贪婪、暴虐、娱乐，是我们认为最大的六种恶行。六大宫殿就这么诞生了。”

　　“当然，还有一些小恶，诸如狡猾、诡辩……等等，那些就成了小宫殿，种类不同，宫殿规模也不同，这是千年前我们调研所得到的结果。”

　　“调研”一词很外界，半人马用简洁的说话方式描述宫殿的设立，让卫寻听一遍就懂了。

　　“之后，我们还设置不同功能的区域。”它举例道：“城池是面向外界的，为了惩恶而建立，所以F区专门用于惩罚；但一些人虽有恶行，却不至死，所以将他们列为平民，安置在C、D两区，通过麻木的工作以赎罪。这是最开始的配置。”

　　卫寻点点头。

　　“那要使城池稳定运行，我们自然需要有管理人员。这些人员，我们曾经倒是经过一番激烈地讨论。”

　　它喟叹道：“人类身上的情绪太复杂了。或许没过多久，这座城池就会运转不下去。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最终还是决定，让不同生物们来管辖。于是，便有了所谓的贵族。”

　　卫寻轻声问：“难道生物便没有情绪了吗？”

　　“自然是有的。”半人马笑道：“只是更为简单、纯粹些。当然，为了更久的保障城池的存在，我们对于掌管各宫殿的主人，抽离了一部分情绪。”

　　见卫寻皱眉，半人马解释：“宫殿与宫殿之主，是母与子的关系。就拿荒芜宫戾君来说，它从宫殿中孕育而出，是暴虐的化身，但我们会抽离’暴虐’一词的负面情绪，让它变成一个中性词，以更不偏不倚地去掌管暴虐，你可以理解吗？”

　　虽然这种行为非常抽象，但卫寻却懂了。半人马是不偏不倚的存在，它们自然希望管理者也都是中立的，只是这中立，到后面或许变了味。

　　“各个恶行的掌管者设立好了，之后便需要蓬勃的血液流动起来，才有旺盛的生命力。”

　　它说：“先前我们讲过，F区接收大恶之人，C、D区惩罚小恶，但也有特殊情况，便是这个进城的平民啊，它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恶，心中偏执太深，哪怕进了城，也不甘于当个平庸的平民。便会自然而然的被宫殿吸引，成为宫殿的仆从。比如说陈有财，比如说沈遇知。”

　　卫寻心惊肉跳地抬眼，见半人马如同话家常似的随意说出这两个名字，面上表情甚至没有变动。

　　仲裁会……什么都知道。

　　“这些平民，便换种方式接受惩罚。”

　　永远沉浸、迷失在膨胀的恶念中，成为宫殿的养分。

　　“花需要泥土的营养，宫殿和宫殿之主自然也是。为了能让宫殿长久的运行下去，这些小血液必不可少。若要深究是特殊的恶成就了宫殿，还是宫殿需要这些特殊的恶才能运转，就跟探讨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问题一样毫无意义。”

　　卫寻听着，莫名觉得后背生冷。

　　半人马不会顾及她的情绪，继续说道：“那有了平民，单是靠宫殿之主如何能管得过来？我们便增加秉性和宫殿一致的侍从。一座宫殿，便这么运行起来了。”

　　“但要使整个城池运行起来。我们还需要更多的人员，比如内外城的巡卫兵；以及更多功能的区域，像是提供食物的S区，贩卖杂货的商铺B区，以及偶有犯错的贵族流放地A区。”

　　半人马语调平淡，却像是一幅画卷，在眼前慢慢铺开，让人以清晰的方式瞧见了一座城池的拔地而起。卫寻不由得呼吸急促起来，后面的关键快来了吧。

　　“另有中立的天机宫，去人为的维持城池表面的平衡；还有掌管城池文书的寅宫，对城池的历史、大小事务等进行记录……当然，我们作为设立者，不能经常干预城池的运行。我们需要一位城池之主，来管理罪城。于是，主副城便出现了。”

　　像是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卫寻干涩地说：“这便是城池的设立过程。”

　　“是的。”

　　“那……”卫寻想到一幅幅的涂鸦，终于问道：“外面的秩序之壁又是怎么回事？”

　　很意外的，鲜有表情的半人马微微勾起嘴角，意味深长地笑了下，“你看过那本书了吧。”

　　一开始，卫寻还不知道它指的是哪本，直到后半句话“也知道几千年来，罪城的主人，有善有恶，只是比例非常悬殊。”

　　“对。”卫寻已经不奇怪它怎么知道这么多了，问道：“这和秩序之壁有什么联系吗？”

　　半人马喟叹道：“曾经我们对于城池的设想十分美好。设立中立的宫殿，设立善良的城池之主，以人能理解的方式作为管理。但即便如此，只要有意识，经年累月下来，恶总会滋生。我指的，不是那群麻木的平民，而是贵族们。”

　　“等等，”卫寻忍不住打断它，“您刚刚是说，善良的城池之主？”

　　“一个充满罪行的城池，自然是拥有善的城池主人才能更长久地管理。”

　　“可……可罪城历史中，也有过不少恶化身的城池之主啊，凯撒以前说……”

　　“看来确实是久远的历史，让大家产生了偏差。”半人马叹气，目光幽深，“见过外头的秩序之壁了吧。”

　　卫寻下意识点头。

　　“那便是全部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