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有尽时》关樾

278、两幅

　　“坦诚文书？”卫寻心口一跳。

　　尤思清拆开绷带，手腕翻转间竟是比前日更加细瘦，她淡声地传递外界的消息：“已经下发一天了，再有两日，法门就会收到所有贵族带有签名的文书。”

　　“有签名……就相当于逼着贵族们站队。”卫寻坐在床沿，慢慢说着，顿了顿，她道：“不过内容方面也能随意发挥，法门这一举，仅仅只是将其摆到明面上了……”

　　尤思清目光平淡地替她上药，闻言看了她一眼，“摆明面上的可不是法门，而是更早前不知从哪兴起的谣言。”

　　她轻声强调“不知从哪兴起”，令卫寻目光闪烁了下。

　　“可以放心了？你的同伴们，看来过得不错。”尤思清道，“不仅顺利逃脱追捕，还有反击的办法。先前打了法门措手不及。”

　　是啊，纪淮和凯撒……应该藏得很好。卫寻暗自舒了口气。

　　“而且方式也对，”尤思清一圈圈缠绷带，面上无表情，语调同谈论天气般自然，“原先我们设想去斩断法门和贵族们的联系，没想到他们用谣言让两者背心，不过法门不是吃素的，已经看出他们的意图，后续会怎样，还说不准。”

　　她起身，收拾完药膏，似乎并不需要卫寻的回答，“走了，你好好养伤，如果无聊，可以随意逛逛，法门近期应该没心思找你。”

　　待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一直挂在床沿的墙皮人掀开眼睛，阴阳怪气道：“她知道的可真多。外头发生的事她知道，法门的事她也知道，还有带你去的画廊……她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呢？明明就是一个被圈禁的地位低下的平民。”

　　“闭嘴。”卫寻拧紧眉。

　　“你说你怎么不怀疑她呢？”墙皮人毫不在意地得寸进尺，“人类可爱说谎了，这些事情，估计很多都是她瞎编的，一个从盛宴开始就被送给法门的玩物，还能保有如此清晰的人格和思路？”

　　“她有什么好骗我的？”卫寻反问道：“还有，安德在F区尚且能保持清醒，我相信尤思清也可以。”

　　身边有人轻笑两声，木晹随意靠在柱旁，“安德在赫卡忒还不知生死呢。”

　　卫寻眼神黯了黯。

　　“我记得那姑娘说过自己是一个铝制箱里套着被送来的。”阴影处走出浑身毛发的黑猩猩，“嘿嘿，F区也经常有这些箱子，都是上等的供品呢，皮肉细腻，香气四溢。”

　　它陶醉地吸了口气，黄腻的瞳孔流露贪婪的目光，“好怀念这种感觉。她竟然还没被玩坏，真是极品中的极品，要我，我也把她圈在后殿里，时不时折磨玩弄一下，那滋味定然很美妙。”

　　卫寻想到尤思清露在外头的脖子、胳膊、脚背、小腿……如果仔细看去，能看见密密麻麻尚且没被药物愈合的伤口。

　　“不过她精神也一定不太好了。”裹在黑袍中的身影桀桀发笑，“看看她身上的恶气，比你还严重呢。”

　　“有个点挺奇怪的，她不是说恶是贵族供给法门的吗？那你俩的恶算怎么回事？你俩又不是贵族。”

　　“够了。”

　　“我还是觉得她挺可疑的，里的外的都知道这么多，怕不是……”

　　“够了！”卫寻怒喝。一瞬间，周围丛丛的黑影俱掩息声响，团在屋内，只是不怀好意的目光肆意游荡。

　　卫寻喘着气，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这些东西听，“尤思清被文三娘送到主城，已是很可怜，她心里有怒气，意识一直保持清醒难道不行吗？为何非要探究她怎么知道这么多，同为人类，难道她还要害我不成？”

　　有声音细细地插嘴，“那可说不准。”

　　卫寻闭了闭眼，“别再试图扰乱我的想法了。我不会上当的。”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嗤笑，卫寻再睁眼时，周围的人影消散不少，成为团团的黑雾，像蛰伏暗处的凶兽，指不定何时便伺机扑上来咬碎喉咙。

　　她烦躁地起身。

　　不能这么待着了，再漫无目的地待下去，她真怕自己又陷入混乱的困局。

　　轻轻推开门，边上两条长长的走廊静谧幽深。

　　猩红地毯铺就，赤脚踩在上面也不冷硬，靠墙的花瓶玉器流转光华，想来是侍从一早就擦洗过了。卫寻合上门，周身的黑雾却从窄细的缝隙中钻出来，团在她边上，寸步不离，伺机而动。

　　照例是那条画廊。

　　其实卫寻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后殿太大，房间也多，可能唯一不会浪费时间的地方，就是尤思清曾细细带她看过的画廊，或许自己还能琢磨出别的信息呢？

　　她这么想的时候，属于父亲的影子低声在耳畔叹气，“能找出什么？快回家吧。”

　　卫寻只是脚步微顿，转而走到L型画廊最底部，那幅法门肖像画前。

　　再研究研究那片秩序之壁吧。

　　画像后的廊道白光明亮，将两侧的高壁照得纤毫毕现。卫寻沿着“涂鸦”慢慢走，一直走到最后一幅。

　　“你瞧，后边还有路呢。”一个不知是谁、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黑影抬起细伶伶的手指，往前指去，“看着很长一条……”

　　虽然“涂鸦”到此为止，但却并非高壁的终点，不远处甚至有个拐角。显然，这条画像后的通道，尚未结束。

　　有声音嗡嗡道：“尤思清竟然没跟你说后面是做什么的，她是不知道，还是故意不说呢。”

　　“闭嘴。”卫寻冷喝，“或许她没有走这么深，或许后面什么都没有……她在后殿，被法门约束着，身不由己。别拿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她！”

　　“揣度？”声音低低发笑，“你就是我们，我们就是你啊。”

　　卫寻攥紧拳头，没搭话，往前走。

　　没一会儿就走到拐角处，很意外，后方是一节向上的台阶，有点螺旋形，卫寻往上看时，视线被高壁挡住，不知道台阶通向哪儿。

　　她想了想，迈上台阶。

　　石砌的台阶触脚冰凉，但光可鉴人，内部应该镶嵌着光石，因为会有朦胧的光晕透过石壁，浅浅地映照出来。

　　卫寻停下脚，歇口气——这条台阶意想不到的长，后殿的位置本身就在主城偏高的地方，大概就是一幢楼中的六七层，在此基础上，台阶还在往上延伸，莫不是要通向高塔？

　　她疲惫地伸手扶住边上的石壁，正准备就这么扶着继续走，手下凹凸的触感却叫她疑惑地扭头。

　　一撇一捺，方方正正的小盒子被她遮住大半，移开手后，清晰的线条勾勒全貌，山是山，城是城，内外都有。

　　卫寻微微睁大眼睛。

　　“啊，这不是前头的那些涂鸦嘛。”墙皮人状似大吃一惊，“这里竟然还有。”

　　如果可以，卫寻真想把脑子里的这群黑雾抽出、打结，再扔掉。

　　她呼吸急促，细细看去。

　　这些涂鸦，似乎和外边墙上的没什么不同。内容、顺序都一致，包括浓厚的黑雾、威严的金光、锋利的裁决剑……还有一切尘埃落定后平静安详的城池。

　　卫寻不知不觉走了很多层，手下的涂鸦也接近尾声。

　　跟外头的，没有什么区别啊。她皱眉想着，下意识抬脚继续往上迈步，却扑了个空。

　　颇为狼狈地扶住墙壁，她错愕地抬头。

　　前方是一片旷阔的圆形场地，初步判断有百平方米，内壁光滑顺畅没有门窗，顶非常高，仰头看时只见玄黑的一点——像是最后汇聚成的尖塔。点周围是扇形的大天窗，映着外头深沉的夜色，但由于壁内都镶嵌光石，整个场地依旧很明亮。

　　这又是什么地方？

　　卫寻能感觉到自己已经到了很高处，因为外头呼呼的风偶尔会打过天窗，传来令人心惊肉跳的撕裂声。

　　她走入场中央。

　　地面不像内壁光滑，有凿刻许多繁复的弧线，从边缘处一直延伸到内心，分割成五大区域。卫寻看了很久，觉得非要解释的话，有点像圆形祭坛。

　　又沿着内壁走了圈，没再发现什么格外的壁画，或是有用的东西，卫寻揣着混乱的思绪，终是下楼返程。

　　回去的时间就快很多，她原样回屋坐了好久，也没有仆从来兴师问罪——看来她离开的这段时间，确实没人关注。

　　受坦诚文书的影响，估计贵族们，从上到下，从老到幼，都在挖空心思构思书写呢。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这般想着。

　　第二日睁开眼，怀着复杂心事一夜未眠的卫寻，还是决定再去画廊走走。

　　“你是想去画廊呢？还是去画廊后走走呢？”有声音调侃道。

　　“是，没错。”卫寻回道：“就是画廊后。怎么了？我得再去比对一下，看看台阶上的画到底和底下的有无区别。如今我不相信我那混乱的记忆，万一有出入不是突破口吗？所以多看几次我才放心。”

　　之前她记忆力很好，如今……就不一定了。

　　那声音一噎。

　　卫寻很顺利地又进入那条长道。

　　她想得很清楚，要趁法门忙着坦诚文书，不关注她的时候，多寻点线索。哪怕现在她还没有头绪，但两幅秩序之壁的差别她还是能做比对的。

　　于是，站在高壁前，卫寻沉下心，细细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