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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虞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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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
巨大的戏院里,灯光幽暗,座下宾客皆满,不少富家公子都鼓掌叫好,等着一睹传说中“虞美人”的风采。
二楼最为隐蔽的包间里,英俊冷漠的男人翘着二郎腿,百般无赖地透着薄薄的珠帘向下瞥。带着老茧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座椅边,另一只手向旁边勾了勾。
站在一旁的副官会意,立马掏出烟恭敬地点上。
贺绪深深突出一口浓郁的烟圈,白雾罩在眼前,昏暗的灯光愈发虚无。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都安排好了?”
“是。”副官笔挺地站在一旁,恭敬地低下头:“一会儿戏就开场了。”
贺绪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楼下突然暴起一阵鼓掌声,仿佛要把着戏院穿透了似得。贺绪抖了抖手指,烟灰掉落在地上,清丽铿锵的戏腔从下传上来。
声线很稳,声音就像山间清泉,像天边明月,像午夜缓缓绽放的玫瑰。
高傲却又悲戚。
那是很好听的声音。就连不懂什么风情的贺绪都能听出来这戏子的功底之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那荼蘼外烟丝醉软,
那牡丹虽好,
他春归怎占的先?”
贺绪耳尖微颤,食指和中指并拢,随意地向下摆了摆,不出几秒,楼下人群暴动!
尖叫声和哭喊声瞬间蔓延开来,慌乱无措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一声踏着一声。
“砰!砰!砰!”数声枪响接连响起,恐惧和混乱充斥在整个戏院里。
贺绪还是那样平静,他惊讶于还在继续的唱腔。声音依旧平稳,仿佛戏院里没有任何变动。
温婉又有力的声音暖着耳朵,贺绪低声问:“这唱的是什么?”
副官没想到长官会问这些,有些尴尬地答道:“属下这种粗人哪懂什么戏啊。今天的安排本就突然,戏院的安排属下也没细看……不然等我去问问?”
贺绪轻笑了一声,摆摆手示意不用。
他也不懂戏,只是一时兴起想看看那戏子是谁罢了。
贺绪手下的兵动作很迅速,一盏茶的功夫,底下已经没了声响。刚巧,戏的尾声也唱完了。
贺绪拍了拍披风,淡然下楼。
随着楼梯栏杆的遮挡消失,戏台上的人逐渐露出了模样。
身形姣好,站姿有力,浑身上下通透着一股清冷的劲儿。虽说妆容浓重,但不难看出那人底子不错,当是个美人。
不过美人有些清清冷冷的,在这空荡荡的大戏院里显得有几分孤苦可怜。
罪魁祸首贺绪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很自然地走上台,闲聊似得问:“唱的什么戏?挺不错的。”
戏子看了一眼他,冷淡地答道:“《牡丹亭》。”
声音没刚唱戏那么柔,是个男人,不过声线很清亮,让人听着就高兴。
贺绪鼻尖若有若无地闻见了海棠香,心说这大男人还弄什么香,娘们唧唧的。
“他们都跑了,你不跑,还继续唱戏,不怕吗?”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变了点味道。
那戏子冷笑一声,倒是也没什么不礼貌的,只是淡淡道:“我的戏,从来没有不全的时候。再说,戏不唱完,班子不会给钱的。”说到这,他微微欠身,冲贺绪弯了弯腰,语气这才缓和一点:“劳烦督军给我做个证人了,省得那守财奴不认账。”
贺绪愣了愣,没想到这人会这么说,随之拍掌大笑了起来。
——
贺绪是个说一不二的男人,他看上什么了,就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
哪怕情人也是。
不过说他随意滥情倒也真是冤枉。他这近三十年就真没有过什么人,这次还真是一时冲动试了试。
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倒也没什么好唠叨的。
虞何穿着素色长衫,正在贺家别院里浇花。
贺绪眼光真是不错,卸了妆的虞何更为惊艳。一双勾人的带着涟漪的桃花眼简直惊为天人。
这事儿倒也不是巧合,但说来也是巧合。
虞何风头正盛,自然惹了不少达官显贵的追求。其中有一个肥头大耳满腹便便的高官,死缠烂打许久要定了他。这几日似乎隐隐有要动用武力的意思。
虞何的想法本是这几日就逃出去,虽然日子是苦了些,但总比这样好。谁成想就遇见了贺绪。
他……
他多年前曾见过那人一面。
他抱着他夺过匪徒的子弹,为此右颌骨划了一道不浅的口子。
那时他不过也才十七八岁的少年。
在乱世的枪林弹雨中,他的眼睛被一双带着老茧的手捂住。抱着他的人低声说:“嘘,别看。”
然后一声枪响,血溅三尺。
那时情根便已深种。
不过他也没想过有什么奇遇,希望自己能得到爱情之类。
身份如天壤之别,云泥之差,不切实际的东西想了也只是白想。
但世界上真的有奇遇。
哪怕只是个见不得光的情人,他也食髓知味了。
贺绪回来时看见的便是乖乖巧巧坐在椅子上看戏本的虞何,心中一片柔软,悄无声息地绕到背后来了个突袭。
唇上的柔软让虞何一愣,美眸顿时一亮,生涩又乖巧地迎合了上去。
春光正好,天儿也是正暖的时候。畜生似得贺督军把心里正开花的戏骨美人直接压在椅子上来了一回。
虞何清冷的脸庞动情的样子极为诱人,让人忍不住采颉。
他就像个小心翼翼的偷盗者。把这些偷来的时光悄悄藏在心里,不敢表露出半分。面上也冷淡着,从不把自己的喜欢表现出来一分。
虞何拿出自己今天去街上看见的物件,塞给贺绪。
贺绪一惊,打开盒子,发现是个顶好看的荷包。上面绣着两朵海棠,栩栩如生,如梦似幻。
要不说,唱戏的眼光都好。
贺绪调笑道:“这荷包娘们唧唧的,我一个打仗的大老爷们带着多丢脸。”
虞何心猛跳了一下,面色如常:“也是,那你就扔了吧。”
贺绪没再说话,只是笑了笑。
两人安稳地坐了一会儿,贺绪突然问他:“你最擅长什么戏?”
虞何想也不想答道:“《霸王别姬》。”说完,他笑了笑,看得贺绪一愣:“要不我怎么叫“虞美人”呢?”
要是霸王能爱上美人就好了。
——
战争总是悄无声息的到来。
战火已经蔓延到了渡城。贺绪已经为此连续打了三个月了。虞何也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
这日,疲惫不堪的贺绪来到小院,俩人什么也没做,说了好一阵子话。
贺绪虽然很疲惫,但还是笑着说:“快结束了。等到我赢了,你就给我唱你最喜欢的那个戏。”
虞何点头。
戏终究是没听成。
——
那是初秋时节,天气已经凄凉了不少。虞何在戏院里唱着戏,班子在一旁闲聊。
副官来了。
带来了死讯。
贺绪死了,出乎了所有人都意料,但又不出所料。
他是像西楚霸王一样的英雄,但又有所不同。
他死于战火,却安了百姓。
虞何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有些悲伤又有些解脱。
幸好,他不喜欢自己。不然留下自己一个人的他心里该有多伤心啊。
虞何自嘲地笑了笑,委婉地送走了所有人,然后在偌大的戏院里唱起了戏。
是“霸王别姬”。
生不逢时,英雄当如此。贺绪和千万英灵一样,渺小不堪,甚至将来的史书上都不会有他一星半点活着的踪迹。但他们的尸骨累累,血迹斑斑,筑成了国家有光明的未来。
黎明即将到来,太阳就在眼前。
虞何唱完最后一句戏,温热的泪从脸侧滑落,打湿了戏台的毯子。
来生,你能不能试着爱我一次?
殊不知,那位督军死前,右手死死地攥着挂在胸前染了血的荷包,它已经被捏得变形了。
世上最苦的人想来也就那两种——战火硝烟里的无名英灵,和爱而不知的无缘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