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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死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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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结伴上路,不出两天屠韵就发现解白糖虽然长得人模狗样,脾气却是恶劣极了,几乎以欺负挤兑她为乐。吃食要她备,客栈要她找,就连走路也要她扶着做人体导盲杖。
当然解白糖也不是什么都不做,屠韵现在一穷二白,浑身掏不出二两银子,凡事都指望她两人就只能住荒郊野外,喝西北风去。
所以解大少爷负责撒钱,屠韵一身的郁气在看到解白糖递过来的一锭银子时都咽回了肚子里。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屠韵忍气吞声,有钱就是了不起。
况且,向债主低头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屠韵这样安慰自己。
第二天,他们终于看见了城池的影子。北蛮子入侵,边境的城池都在封锁备战,气氛紧张,城墙上士兵手中的刀枪反射出令人骨头发寒的冷光。
前线不如意的战事导致大量民众拖家带口逃离,想要进城的难民把城门口堵得寸步难移、水泄不通。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
屠韵耐着性子与城门守卫费了半天的口舌也未得到通融,那油盐不进的滚刀肉样子让屠韵气得想用黑布条给他敲晕。最后还是解白糖往守城侍卫怀里塞了一锭银子,那侍卫才眉开眼笑地把两人放进去。
屠韵心都在滴血,散财童子也不能这么散的啊。
屠韵心不在焉地跟在解白糖身边,看见路边一家客栈就拉着解白糖的衣袖往那边走,刚走没两步,解白糖捏住她后脖颈将她拖回来:“做什么去?”
做什么?
住店啊!
想到解白糖还蒙着眼睛看不见,屠韵耐心地解释道:“这里有家客栈,看起来还不错,我去问问还有没有空房,能否住店。”
解白糖挑眉,拎着屠韵衣领的手依旧没松开,推着她往前走,言简意骇道:“不住这里。”
不住客栈住哪?
屠韵茫然地被解白糖拖着往前走,一路走到了全城最大的客栈前,屠韵抬头一看——有间客栈。
有间客栈是祁国最大的连锁客栈,遍地开花,凡是稍微大点的城市都有它的身影,堪称衡量城池产量地位的地标性建筑。
屠韵记得蓟州城就有一间。
这间客栈一看就与之前的平民客栈不同,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飞檐上趴着两只栩栩如生的檐兽,十分气派。
“我们住有间客栈。”蒙着眼罩、拉着屠韵的少年慢条斯理地说道。
屠韵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落后半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往客栈里走的少年,解白糖恍若未觉,熟门熟路地走进大堂把银子放在柜台上,对掌柜的道:“一间上房。”
堪称宾至如归。
上楼的时候,店小二在前面引路,解白糖单手扶着栏杆,排阶而上,姿态闲适。屠韵没注意到他身周气息有任何明显变化,随意得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不由得心下略沉。
前两日两人在荒郊野岭赶路,爬雪山过草地,屠韵被解白糖当丫鬟拐杖使,两人插科打诨又彼此戒备,屠韵直到此时才直观地意识到,这个看起来不比她大多少的少年有多深不可测。
究竟要有怎样的实力才能让他遮住双眼依旧能在闹市来去自如呢?
或者说,这家客栈有什么玄妙,解白糖的举动总给屠韵一种他对这里很熟悉的错觉。
或许不是错觉呢?
屠韵敛眉。
“还愣着做什么?”屠韵下意识抬眼对上少年从二楼投下来的视线——如果他的眼睛没有被蒙住的话,屠韵觉得自己确确实实感受到了那抹轻飘飘的淡漠视线。
她应声跟上去的时候又不由自主地宽慰自己,解白糖虽然戏弄她,借着个欠债还钱的由头支使她,却并没有瞒着她的意思,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对自己没什么防备呢?
或许也有了那么点信任?
他们入住的是有间客栈顶层的天字一号房,屠韵进门就被这间房的奢华程度惊呆了。
地上铺着洁白柔软顺滑的兔毛地毯,桌椅床凳皆由上好的紫檀木打造,屠韵没记错的话,紫檀木是号称寸木寸金名贵木材。
就更不要说桌椅床凳上皆是纯金打造的繁复花纹雕饰。旁边的博古架上摆着的……
好家伙这是前朝名窖出的花瓶!看这技艺、色彩,放到黑市上绝对的有市无价。
还有这幅翡翠棋盘,角上刻着的小字是棋圣的名讳,屠韵恍惚地开始在心里默算这个棋盘值多少钱。
她头一次为自己的好眼光、好记性感到痛心,这一屋子的东西,屠韵一眼看过去材质、年头和来历都能如数家珍一般道出来。
原来季简拿《万物志》教她识物时就曾经冷哼着笑骂过:“死丫头就是掉钱眼儿里了,什么贵什么记得最清楚,出息。”
解白糖摸索着坐到桌边等着屠韵给他倒茶,随手将眼罩解下放在一边,他抬手有些不适应地捏了捏鼻梁,注意到一向生龙活虎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从进屋来就罕见的没了声音,不由得纳罕看去。
模糊的视野间,屠韵眼冒绿光几乎要贴到墙上挂着的山水图上,解白糖动作一顿,有些不悦地疑惑开口:“你在做什么?”
“这是真品!这竟然是真品!!!”屠韵梦游一般伸手隔空描摹了一下这幅画的笔触,猛地一回头,眼含泪光地凑到解白糖面前,“这幅画是姜大家的绝笔作,传闻早已在战乱中丢失,但这幅是真迹,是真迹!就这一幅画能买下这半条大街!”
望着突然闯入眼睑中的少女白皙的小脸,解白糖遏制住了想后退的动作,视线不动声色地与她的交缠,微有诧异地问:“你认得出来历?”
屠韵直起腰,骄傲地挺了挺胸膛,笑道:“我当然认得出来!就没有我认不出的宝贝!”
“是吗?”
解白糖不置可否的语气激起了屠韵的好胜心。她葱白小手随手一指解白糖手边的那套紫砂茶具,就将来历娓娓道来。
这天字一号房是这家有间客栈最好的房,摆件挂饰无一凡品,端茶的时候手一哆嗦就是一套解白糖的衣服赔进去。
屠韵炫耀式地将这房里的东西说出来,心里的算盘噼里啪啦的计算着价值,越算眼睛越亮,加起来绝对是天文数字!
解白糖则根本没去看那些物什,视线一直落在骄傲得尾巴都要翘上天的少女身上。
明明视线还是模糊的,但他却能知道少女现在的每一个神态和动作,灵动热烈得像是烧在这严冬的一把火,鲜活又让人心动。
屠韵说得口干舌燥,一回头就看见了这幅情景。
少年一身白衣懒散地靠坐在桌边,他身后的窗外就是一轮火红的落日,半边天的火烧云将整个房间映得温暖柔和。而解白糖却与这份温暖格格不入,冷淡的浅灰色眼眸里没有焦点也没有情绪,让本就精致到盛气凌人的面容多了点不近人情的味道,唇色透着淡粉,让眉间原本端庄的朱砂显得妖冶了起来。
这个人明明身处此间,却又好像不在此间。
屠韵愣怔了一下,随即两步走上前,从桌子上拎起茶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咕咚一声灌下去,烫得斯哈斯哈直吐舌头。
解白糖深沉的气质霎时被打破,他拧着长眉看着屠韵吐红艳艳的舌尖,冷声呵斥:“急什么?就不能沉稳一点,我真没见过比你更不像女子的女子。”
成何体统。
骂完解白糖为心中涌起的情绪感到一阵懊丧。自从见到了这丫头,自己就屡屡破功。
去年太师府的郡主去圣上面前请旨赐婚,圣上差人来询问他的意思,那领旨前来做说客的公公口若悬河,说小王爷也到了娶妻的年龄,太师府郡主贤良淑德,温婉恭谨,两人门当户对是良配……
滔滔不绝了半个时辰,说得口干舌燥,被解白糖眼皮也不抬地一句话拒绝了。
“您回去跟陛下讲,白糖尚未立业,无意成家,郡主若是再逼迫,白糖明日就去城外白云观出家。”
后来那女人用剑指着他逼他娶,剑悬在眉心前三寸他也不曾有一丝波动。
如今却因为一个死丫头,连喜怒不形于色都做不到了。
解白糖又抬手捏了捏鼻梁,心里直叹气。
屠韵不知道解白糖心内复杂的情绪,只是觉得此时的解白糖顺眼多了,沾上了点这人间烟火气。
解白糖端起屠韵为他倒的茶抿了一口,修长的手指在凳子上敲了敲:“你去马市买两匹好马并一辆马车,明日我们天亮便启程。”
屠韵突然想起季简那日催促他们快睡,第二日早点启程。那个时候季简大约就预见了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她失踪,所有人都可以幸免的……
她那天晚上若是没有擅自跑出去,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都是因为她。
屠韵脸色发白沉默了太久,解白糖说完就托着下巴看着她,意识到她情绪低落,没有打断她的走神,平静地等待着。
屠韵回过神,被自己的想法刺激得眼圈微红,心里憋闷难受,低低地应了一声,接过银子垂着头就要往外走。
解白糖看着她失落到黯淡的背影,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回拉。他只是轻轻地拽了一下,却因为屠韵满腹心事、心不在焉,脚下踉跄,猝不及防后退摔入一个坚硬却有着好闻的冷香的怀抱。
两人同时愣住了。
解白糖在屠韵跌过来时伸手去扶,少女温软甜香的身子跌入拥了个满怀,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喉结轻轻滑动,僵住了。
屠韵俏白的小脸从脸蛋到脖子根“唰”一下红了个彻底,她手忙脚乱挣扎着要起来,横在她腰间的手却突然收紧,两人几乎前胸贴后背靠在一起。
解白糖做完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有些僵硬,若是屠韵此时回头就能发现,少年玉白的耳尖红得滴血,不比她好多少,偏还一脸淡定地学着登徒子调戏姑娘的样子,语调轻佻地问:“怎么走神了?在想什么?”
少年说话时气息吐在后颈上,声音依旧是平日嘲讽她时的冷淡。却不知道是不是距离太近的原因,屠韵脊柱一麻,腿都软了,浑身汗毛竖起,像一只炸毛的猫咪。
她伸脚狠狠踩了解白糖一脚,扑腾着从他怀里挣出,涨红着脸骂道:“你管我?!登徒子!!呸!!!”
骂完头也不敢抬地冲出房门。
房门“咣当”一声被甩上,屋内静了下来,解白糖坐在原处发呆半晌,低头看了一眼印着黑色鞋印的鞋和被踩得生疼发麻的脚,暗骂自己是不是中了邪,最近真是越来越不对劲了。
屠韵摔门而出,站在门外深呼吸了几次冷静了一下,等到烫得能蒸蛋的脸颊慢慢降温,整了整有些乱的衣襟和头发,犹觉不解气地回头瞪了房门一眼,重重冷哼了一声才离开。
屠韵刚走了没多久,就有人悄悄推开了天字一号的房间。
来人左右看了两眼,蹑手蹑脚地合拢房门,转身单膝跪在了解白糖面前。
解白糖依旧坐在茶桌前没有动位置,手指间把玩着一个精巧的玉扳指,头也没抬。
来人单膝跪在他面前,垂首恭敬问候:“属下见过大公子。”
“说说,”上首人全不见半点方才的窘迫,语气懒洋洋的,“都怎么样了。”
“是。”
解白糖并未明言自己所问之事,但来人似乎对他问的是什么心知肚明,沉声有条不紊地回答:
“定北侯爷和侯夫人领锦家三十万大军于蓟州城外拦截北蛮部队,前几日双方试探各有胜负,锦家军略占上风,第四日接到密报,侯爷和侯夫人带领两位世子率十万军队轻装夜袭,不料中了埋伏。侯爷、侯夫人和靖安世子殿下战死,小世子带领残余士兵边战边退往北边山里去了,我们推测,小世子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军中无主帅,蓟州城空有二十万大军守城,无主心骨也不过一团散沙。方才您入城之时前线传来消息,蓟州城今日早些时候已破,少则三日,多则五日,便可兵临此城之下。”
此人口中说着危及国家存亡之事,语气中却不带半分起伏,只是公事公办地按照主子要求汇报最近的情况。
解白糖垂着眼皮听完这不出意料的结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们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吧。”
跪在下面的人没有回答,解白糖也没有在意。他侧脸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日光已经沉入地平线,只剩下些微的余晖,仍是让人感觉刺眼。
解白糖心里念着小丫头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漫不经心地问了第二个问题:“京城那边呢?”
“陛下的状态似乎……不太好,”来人进屋之后第一次抬眼看解白糖,只一瞥又飞快得收回视线低下头,“王爷日日衣不解带地在御前侍候,晚上留宿……”
“拣重要的讲。”解白糖有些不耐地打断他的话,冷淡的视线垂下,地上跪着的人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他定了定神才重新开口:“除了那几位爷最近的小动作外,皇上、贵妃娘娘和王爷身边都有人秘密离京。目前我们探明确切离宫的有膻公公和三皇子,其余人……不好定论。”
听到这则消息,解白糖眉目间涌上阴霾,浑身的气息霎时变得有些阴冷了起来,嗤笑道:“这可就有意思了,他们别是来找我的吧。”
解白糖笑着微眯起眼睛:“陛下缠绵病榻,眼看着就要西去,你说,堂堂三殿下不在宫里尽孝道,跑出来做什么?”
地上跪着的人犹豫了一下才道:“据传,三皇子离京之前到陛下塌前请愿,说他早年游历江南曾见一得道高人,若是能寻回那人,陛下的病或许还有转机。”
解白糖挑了挑眉:“你们确定他往江南去了?”
“这……属下不知,”说完,可能是急于掩盖自己的信息有缺,那人急忙接着道,“三皇子纨绔之名上京皆知,陛下仁爱,只怕也是存了让他避开夺嫡之祸,才故意支他离开京城。”
解白糖垂下眼皮,似乎在思考什么,没有再开口,地上跪着的人就保持着垂首跪着的姿势,一动不动静静等待。
窗外夕阳最后的光芒也已经隐去,屋内重归黑暗,解白糖从沉思中回神,算了一下时辰,估摸着屠韵也差不多快回来了,淡声开口:
“回去告诉他,他想传的话我传到了,想死的人,”说到这里,解白糖罕见地顿了一下,不露声色地继续往下说,“也都死了。”
他给自己续了杯热茶,端起来吹了吹:“下去吧,不要让人看到。”
“是。”来人躬身倒退着离开。
“对了,吩咐到厨房去,晚饭加些补血养气的吃食。”解白糖想起来这几天屠韵一直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叫住即将退出去的男子吩咐道。
男子眸中闪过一丝差异,又飞快隐去,恭敬允诺退出去掩住房门。
——
屠韵心疼地摸了摸手下马匹瘦弱的身子,斜坐在车厢前面的车板上,手里的马鞭挥来挥去,也不催它,任它慢悠悠地走。
旁边一匹小毛驴与马一起并排拴在车前,四个蹄子欢快地踢踏,蹦出了一股子欢快的味道。
两边速度不是很一致,屠韵坐在车上被颠得一摇一晃的,她倒是也乐在其中。
这一马一驴一个背着巨大奇怪武器的人的奇怪组合惹得无数路人为之侧目,屠韵一路被目光包围着将驴和马驱赶到有间客栈前。
客栈的马夫出来牵马,恰巧毛驴哼哧了两声甩头打了一个惊天的喷嚏,有鼻涕甩到了马夫身上。
屠韵坐在车板儿上看见马夫脸都绿了,连忙跳下车赔笑脸,颇不好意思地对马夫说:
“这位大哥,麻烦您安置一下它们,草料都用最好的,尽管喂。只要照料好它们,钱不是问题。”
说着屠韵学以致用地掏出两小块碎银子塞进了马夫的怀里,马夫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牵着小驴子和瘦弱的马往后院走。
马夫的脸色好了,某人的脸色难看的不行。
屠韵推开房门就看见解白糖脸色难看地坐在窗边,从他那个位置的窗边望出去,刚好能看到她把那辆“马驴车”赶到客栈。
“那是什么?”解白糖额角青筋直跳,刚才的那一幕让他感觉自己像被驴狠狠踢了一脚——他怎么就会觉得这丫头能靠谱地办好一件事呢?
“咳嗯……”屠韵清了清嗓子,压住了涌到嗓子眼的笑意,开口解释道,“你知道的,这眼瞅要打仗了,马匹可是军辎,哪都买不到,我找遍也只买到了一匹。正好我看那驴挺亲人的,我就给牵回来了。”
解白糖当然知道现在是战时,马匹都被征用了。他本意也只是找个借口支开屠韵,她能买到最好,买不到他也会找人送来,哪想她会牵回来头驴子?
解白糖一口血哽在喉口,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堵得心慌。
屠韵看着解白糖眉头紧皱,脸色难看,心里那点不爽和别扭烟消云散,只觉通体舒畅,笑嘻嘻地说:“没事,反正我驾车,你坐在车里别人也看不见。”
“……”解白糖看着少女幸灾乐祸的样子怎么也发不出火,最后只能抬手颇为无奈地捏了捏额角。
连凶她一下都做不到。
这时候有人敲门,屠韵敛起脸上的笑意:“什么人?”
她声音里的笑意还没完全散去,开口时软糯的少女音中带了点鼻音,像是在撒娇。
解白糖眉心一跳。
小厮推门而入指挥布菜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冷。
满桌的菜,精致的大碗小盏中分量却是不大,屠韵一一看过去,觉得每个都不够她两口吃的。
解白糖眼睛受不了强光,屠韵就只是点亮了角落里的烛台,少年背对着昏黄的灯光而坐,很自然地将一碗龙眼红枣汤放到了她面前。
屠韵看着素白好看的手从深色碗沿上挪开,觉得方才那让她喘不上气,感到憋闷的气氛又回来了。
她鬼使神差地将手覆在解白糖刚才搭过的地方,端起这碗甜汤喝了一口。
红枣绵长的甘甜和龙眼清冽的果香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去了核的红枣混着琥珀色半透明的龙眼肉,入口唇齿生津。龙眼被煮得熟而不化,滑腻的果肉充满嚼劲,咬的时候会有汁液流出,软乎乎的甜味就在嘴里爆开。一口龙眼桂圆汤喝下去,暖融融的感觉从喉口一路灌到了小腹处。
屠韵感觉自己像被浸泡在温泉里,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好喝吗?”解白糖状似无意地问。
“好喝!!”屠韵猛点头,大眼睛亮晶晶的。
解白糖唇角微弯,一个笑转瞬即逝:“吃饭。”
"哦。"屠韵应声,吃的时候又忍不住偷眼去看解白糖一半浸在黑暗里的俊美面容。
她总觉得今天解白糖有些不一样,似乎对她太好了,看她心情不好还知道关心一下,买了一头驴回来也没怎么发火,刚才又主动给她递甜汤。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睡前解白糖让屠韵替他宽衣。
屠韵干净利落地拒绝:“我不会。”
少年侧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不会就学着做。”
屠韵咬牙,心说我再扯坏你一件衣服可不要生气,左右她也是债多不愁。
硬着头皮站在解白糖面前,伸手去他腰间摸索腰带,别别扭扭地环住他的腰将腰带抽出。
太近了。
尽管屠韵尽量保持距离,但环绕这个动作就像在拥抱一样,她动作又不熟练,拉拉扯扯像在投怀送抱。
耳朵发烫,完全不敢抬头看解白糖的表情。
解白糖也只是张开手淡定地任屠韵扯,垂着眼皮看屠韵埋着头捅咕,黑暗中她露出的一小截脖颈透着盈润的白皙,像一块上好的暖玉。
好不容易把解白糖外套扒下来了,屠韵将外套搭在旁边的架子上,回头看见大少爷已经躺到床上了。便去将暖炉烧得热了些,回来吹灭灯,合衣躺在了外侧矮榻上。
躺着没有睡意,屠韵傻愣愣地睁着眼看着眼前一片漆黑发呆。
若是季简知道她现在给人做这丫鬟的活计,指定又要打她,骂她不知上进,而李妈妈肯定会觉得心疼。
屠夫呢?
屠夫会怎么说?
屠韵翻了个身,想着想着眼眶发酸。好像从小屠夫就对她没什么过多的要求。
她说长大了要做屠户,屠夫说好,教她宰杀牲口。
她说长大了要做大侠,屠夫说好,教她舞刀弄枪。
似乎她想做什么都很好,都可以,只要是她想做的,屠夫就没说过不行。
现在她忍气吞声寄人篱下,只为了能够抵达京城顺利复仇,屠夫还会说好吗
屠韵闭上了眼睛。
——
第二日,如解白糖所说,两人天没亮就起床洗漱。
解白糖昨日差小厮跑腿,备了些御寒的衣物和干粮,早上也一并送来了。
屠韵感觉到解白糖看小毛驴的眼神很危险,赶忙把行李塞入车内,把马和驴套到车上,催促解白糖赶紧上车。
等到解白糖阴沉着脸上车,屠韵背着巨大的裹着黑布条坐到驾车位上,扬了扬手中的鞭子抽在马和驴身上,两只拉车的就撒开四蹄开始跑。马走得慢吞吞,驴子跑得很欢快,整个车厢边跑边抖。
屠韵好似听见车厢里传来脑袋撞到厢壁声音,心虚地在驴子屁股上踹了一脚,车厢颠得更厉害了。
——
两人出了城继续南下,解白糖几乎没怎么出过车厢,明显,对自己竟然纵容屠韵把一头毛驴挂到车前的事情懊悔不已。但已经太晚了。
他只能尽量少出车厢,眼不见心为净,自我欺骗。
屠韵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件事,暗笑他把车厢当做龟壳。
前线战事吃紧,祁国北地几乎人人自危,屠韵白日里驾车时总是能看见零零散散的难民,拖家带口的逃难。
正午休息时有妇人领着三个脏兮兮的孩子过来讨吃的,带着三个孩子跪在地上哐哐磕头。
解白糖靠坐在车里,天色亮的时候他就会戴上眼罩,此时只是沉默着听着,打心眼里好奇屠韵会怎么做。
小丫头看着很是善良,富有责任心,回不回来请求自己分出去些吃食呢。
屠韵看着眼前形容狼狈的四个人,小脸皱起来很是严肃。
这只是战乱初期,战争开始还不到一周就已经出现了这么多难民,之后会死多少人难以想象。
况且,屠韵眼神扫了出去,周围许多觊觎的视线躲闪着挪开了。他们休息的地方就在大路旁边。很多人行至此处都停下来暂作歇息,看起来状况不太好的难民也不止面前这带着三个孩子的妇人。
屠韵不是什么心狠的人,但也并不无知,她从三岁开始被季简摁在桌前读书学习,看的不只有四书五经,百家之言。更何况她私下里还会偷读话本子。
她接受过的知识告诉她,很多时候无谓的同情心只会招惹麻烦。
只怕手里这一块馍馍给出去,就不只是一块馍馍的事了。
屠韵脑袋里无数思绪闪过,霎时换上了一幅可怜巴巴的表情,水雾漫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苦哈哈地说:
“这位大姐,您是往南边逃难去吧,我们也是啊。您看,我家公子当了全部家当,连耕地的牛都卖了也买不起两匹马,这才让这驴子来凑数。您看我这衣服,连件棉衣都没有,晚上冷得睡不着……”
屠韵越说越真情实感,最后瘪了瘪小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馍馍,将自己咬过的部分掰下来,剩下的递过去:
“大姐您看,我只有这个,给孩子拿去吃吧。”
现在地面上还能看到雪迹,屠韵衣着相对外面凄厉的北风单薄极了,小巧的鼻头都是红的,将一个被主子剥削的小丫头装的淋漓尽致。
她手上的馍馍是解白糖给她的午饭,说是她现在全部的吃食也不为过。她身上还背着巨额负债,没资格去替解白糖做什么决定,也不会在明知后果可能很麻烦的情况下去央求解白糖。
屠韵救不了所有人,她只能把自己手里有的分出去。
那妇人拿着一小块馍馍抹着眼角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了。
解白糖倚着厢壁,听见外面的对话一时间哭笑不得。习武之人内力护体,运转周天,抗寒能力比普通人强太多,内力高深之人就算在雪地里打赤膊也不会觉得冷。
小丫头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周围扫视的眼神在听见屠韵的话后收敛了许多,屠韵没有能吃的了就坐在车座上晃荡腿发呆,看着面前的小驴和小马从雪堆里刨枯草吃。
约摸着休息差不多了,就重新坐回车板上,挥鞭子赶路。
仍在休息的人们沉默着目送小马车离去。
等到远离到几乎看不见那片空地的地方,屠韵回头看了一眼,脑中闪过难民们沧桑又麻木的脸,那些孩子脸上还残留着天真。
这些人有多少能熬过这个冬天呢?
若是战争能早些结束……
她叹了一口气,不再回头,驱赶马车向前,向前。
约莫走了一刻钟,隔开马车内外的布帘被撩了起来,北风带着刺骨的冷意呼啸着卷进了本就不温暖的车厢。
屠韵刚想偏头看看怎么了,就感觉背后被一种柔软舒适的感觉覆上,毛茸茸的触感扫过了脸侧,握鞭子的手一滞。
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细听还有些不悦:“今后莫要在外编排我虐待丫鬟。”
纯白的大氅还带着主人的体温,解白糖坐回车厢后屠韵愣神了好半晌,她抿唇拢了拢温暖的斗篷,将脖子缩进大氅顺滑的领子毛里。
奇怪的脸红心跳又出现了。
——
“这附近还有什么城镇吗?”屠韵眉间难掩疲惫地靠在车厢上问。
“前方有个村庄。”车厢里传出回答声。
屠韵闻言不再说话,沉默地驾驶着马车。
自从那天经历过被难民讨食的麻烦后,屠韵就向解白糖提出了走偏路的要求,解白糖沉默了一下就同意了。
小路的确人际稀少,但屠韵为了免去绕路误的时辰,每日都在加速赶路,此举不仅给驴子和马带来了极大的负担,也让屠韵在几日的赶路后很是疲惫。
就连小毛驴原本油亮的皮毛这两日也变得有些黯淡。
远处地平线远远地浮现出一座村庄的影子,屠韵精神一振。
就在这时,车厢内解白糖懒懒散散的表情一肃,马儿和驴子奔跑的步伐也开始变得犹疑慌乱。
紧接着,屠韵脸上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她闻到了血腥味。
她家是屠户,自小是没少见屠夫杀猪的样子,也因此对血腥味很敏感。
只是,什么样的情况能让血腥味飘这么远?
越往前走,血腥味越粘稠浓重,恍惚间屠韵觉得自己栽入了血池,周围令人作呕的味道拢住了她的口鼻,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慢慢握紧了背上的黑布条。
解白糖此时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散漫的样子,靠回舒服的背垫。
他从怀里摸出了个橘子,开始剥橘子。
纤白细瘦的五指慢条斯理地掀开橘子皮,掰开橙黄的橘子瓣,捏着送入薄红的唇内,一举一动都带着难以言喻的从容和美感。
动物总是对危险表现得格外敏锐,马和驴长嘶着放慢脚步,蹄子踢踏着向后退,屠韵竭力拉住缰绳稳住受惊的驴和马,多日来奔波的疲惫和这象征不详的浓郁血腥味让她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反胃感。
从她现在的地方极目远眺已经能看到那座村庄了。
视线之内,一个人影都没有,鸡和狗也看不见,很安静。
屠韵脑海中猛地闪过了那日的淼城。
严三嘶哑的声音,姜瑭隐在阴影中的脸,焦黑的庭院和其中的巨大黑棺。
她反手握住黑布条,难以抑制地开始发抖,眼眶隐隐发烫,想要呕吐。
她竭力不去回想的场景在记忆中呼啸着向她袭来。
就在屠韵情绪走向崩溃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一股清甜的橘子味袭来。
屠韵僵住了。
解白糖把一张剥的很完整的橘子皮扣在了屠韵脸上。
接着拿出帕子随意地擦了擦手指,从车厢出来坐在她旁边,接过了她手中的马缰绳。
冷淡的声音传入屠韵耳朵:“害怕就别看。”
马车前面可供坐人的地方很小,解白糖坐下两人就只能肩抵着肩。不止有橘子的甜味,还有屠韵熟悉的解白糖身上的浅淡冷香。
很好闻,奇迹一样让她觉得好了许多。
屠韵瞄了瞄少年的俊秀的侧脸,犹豫了一下,把橘子皮握在了手里。
在被这残虐的血腥气包围时,一块小小的橘子皮能让人舒心不少。
马和驴在解白糖的强势镇压下勉强安静了下来,解白糖指挥着它们调头,远离这个诡异的村子,听着屠韵指路,把它们藏到了一处不易被察觉的土坡背面。
侧头递给了屠韵一个水袋:“水袋里没水了怎么不说?”
屠韵一怔,没想到他竟然察觉了,抿了抿因为缺水而发干的嘴唇,竟然莫名有些心虚:“马上就到村庄了,到时就可以补水了。”
在解白糖的沉默中,屠韵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听不见了。
解白糖默然,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摸了一下屠韵的额头,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手冷汗。
方才他察觉到小丫头的呼吸很急促就觉出不对了。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心中冒出的烦躁是因为什么,轻轻哈了一口气,尽量平静地开口:
“去马车里。”
“嗯?”
“我说,去马车里躺一会儿。”
屠韵裹着解白糖的狐裘大氅,窝在同样用雪狐皮缝制的软绵绵的垫子里,抱着解白糖的水袋小口喝水,觉得晕乎乎的,像是在做梦。
她又忍不住偷偷去瞄坐在旁边的解白糖的脸,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去坐对面要坐在自己旁边,但没敢问出来。
“喝完了吗?”
“啊?哦,喝完了。”屠韵把水袋递回去。
“喝完了就休息一会儿。”解白糖很是无奈地想,原本还挺机灵的丫头怎么变得傻愣愣的,“醒了我们去那个村子。”
听到要去查探村子,屠韵眉眼一凛,那么凶残的味道必然不好应付,也不再逞强,窝在软软的垫子里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听着身边女孩逐渐变得平稳悠长的气息,解白糖舒了口气。突然觉得肩膀一沉,屠韵歪歪扭扭地倒了过来,无意识地拱了两下,挪到了自己舒服的位置,扒着睡着了。
解白糖僵了一会儿,发现屠韵没有要醒的迹象,缓缓放松身体,也慢慢向后靠在车厢上休息。
——
屠韵低着头帮解白糖捏肩,头也不敢抬,专注于手下巴掌大的白色布料,边捏边分神想:
真不愧是三十两一件的衣服,摸起来顺滑细腻,仔细看也看不到针脚,银丝绣隐在布料中勾勒出奢华的暗纹,抚上去感觉不到丝毫不妥,浑然一体、巧夺天工。
“可以了。”解白糖平淡地说。
屠韵收回手,将身上的大氅裹紧,只露出雪白的一张小脸,把黑布裹起来的长布条抱在怀里。
伸手扯住解白糖大氅下的袖口,牵着他下车,拐了个弯往之前看见的诡异的村子而去。
屠韵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谨慎迈入了一片死寂的村子。
这里家家户户的门几乎都敞着,有的门口地面上还有着长长的血痕,路上散落着一些鸡毛,周围的边边角角也隐隐能看见一些血迹,但仅凭这些血迹绝不可能造成如此凶残的味道。
只怕这整个村子......
屠韵急忙打消了自己心中恐怖的想法,从拉着解白糖走慢慢变成并肩,最后缩到了他身后,紧紧地拽着他。
解白糖感觉到小姑娘仓鼠一样藏在身后,有些想笑。
明明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怎么还外强中干呢。
往里走了一段路,解白糖猛地顿住,屠韵一头撞上了他的后背,差点没咬到舌头,揉了揉被撞红的鼻头就要开口抱怨。
可她张了张嘴,一个音都没发出来。
解白糖挡住了屠韵一半的视野,剩下的一半可以看见前面。
那里大约是这个村子的中心,是一大片空地。
平时可能是村内的市集、庆祝活动或是村内重大事宜召开宣布的地方。
而现在那里躺着一堆尸体。
一“堆”摞的整整齐齐,像是在举行某种奇异的欢迎仪式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