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谎之声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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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安不被允许外出，我答应替他折一枝早春的柳条。
折柳相送，以表惜别。
清晨的前明湖笼罩着一层薄纱似的白雾，起风时就裹挟着水汽柔柔地拂在脸上，将微醺的倦意祛除得一干二净。
站在湖边可以看见不远处渡口停泊的小船，其中几只缓慢地浮在水面上前行，涟漪一层一层朝着对岸荡去，逐渐淡于烟波之中。
穿过雾气化为一道道光束的金阳在墨绿色的湖面投下圆形的倒影，整片湖泊被烟雾中模糊成一幅涂抹晕开的画卷。
美丽的，如梦般留藏于我心中的平安京。
这样的都城，这样清丽的神秘，为无数后世之人向往的精神归处。
“前明湖的早春一如既往的动人，雾节少爷喜欢？”
令人不喜的声音悠悠响起，我因被打扰而略微不悦，侧步回身。
黑发披散的阴阳师慵懒地背靠边栏，本该戴在头上的乌帽被他套在手上转圈。黑蓝色的狩衣绣着昂首的祥云白鹤纹，金色流穗与轻悬腰侧，隐藏着一串碧绿的镇罡珠。
贺茂保宪，这个上章才被我骂过胡说八道的家伙，用他那双与他父亲没有半分相似的桃花眼笑吟吟地望来，原本正常的动作在他身上却莫名有了魅惑的味道。
这家伙……真的不是狐妖变的？
“啊嘞，感觉少爷在想什么很失礼的问题。”
你的存在就很失礼。
我无言地移开目光，去欣赏爬升的朝阳。
成排的柳树依风摇荡，垂下千万丝绦探入水中，令人一时分不清湖面下的柳枝到底是真实还是幻影。
而缓缓升上的朝阳藏在这些树与树的缝隙间透过光圈，随着雾气的逐渐削薄破开灰色的云层，更美丽灿烂的光芒四射开来，仿佛天空破了一个口子，漏下的却满是阳光。
不过我要承认的是，我确实有以貌取人的嫌疑。
贺茂保宪长成我一个男人都觉得勾人的狐狸样，风评却意外的好。
至少忽略他时不时用色相勾引妖怪的行为，是这样的。
贺茂保宪秉持着阴阳师的榜样身份，从未祸害过然后一位良家妇女，相当的洁身自好。
不然以贺茂忠行古板的性格，会打断他的腿吧。
莫名有些遗憾，谁让我对他印象不好。
“您怎么不理我？”
贺茂保宪“嗖”一下出现在我面前，展示他引以为傲的缩地术，折扇收起敲在另一只手的手心，紫檀木制的扇骨雕着镂空的梅兰竹菊。
他多情的桃花眼弯起，“我给您表演一个戏法好不好？”
我冷漠道：“没兴趣。”
贺茂保宪一噎，面带遗憾地怅然道：“唉……可惜 。”
他的扇子点在唇上，探究地看着我，“少爷好像不太喜欢在下。”
“好像？”我轻笑一声，眉梢挑起，一切尽在不言中。
自信一点，把好像去掉。
“残念呐，那在下就不打扰少爷欣赏风景了。”
一般人说完这句话就该自觉走开了，可贺茂保宪仍旧站在原地，用他那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地复杂眼神打量着我，安静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仿佛忘了他方才说过什么一样，冷不丁地开口了。
“少爷您……能看到魂灵的吧？”
“与我们阴阳师不同，能看见妖怪之外游荡在世间之物。”
贺茂保宪自言自语道：“动物与植物化为的妖怪，无生命之物偶得天机开智变成的精怪，传说与恐惧中诞生的咒灵，身前执念深重转变的厉鬼……这些统称邪物的东西之外，最特殊的莫过于普通人的灵魂。”
“我七岁前阴阳眼未闭，能看到一些。这些灵魂除了能问出些情报外没什么大的用处，特殊的并非他们，而是明明没有丝毫灵力，却能如日常般看到他们的少爷您。”
所以他这番话意在告诉我“你很特殊，但还是个废柴”？
我内心没多大波澜，平静地反问：“妖怪、精怪、咒灵、厉鬼，这些东西我见都没见过，你难道想我相信你这些话吗？”
我没将魂灵包括进去，相当于承认了。
“您不需要相信我，只需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原因你听，贺茂保宪的目的压根不是想确定“千祠院雾节能不能看见”，而是“让千祠院雾节明白自己很特殊”。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好，我知道了。”
“感谢你，阴阳师。”
贺茂保宪的语调恢复了轻松，他心情不错地扇了两下扇子，“至于为什么少爷从未见过妖怪，那是因为我们嘛。千祠院家主频繁地请我们来，少爷又几乎不出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能让少爷见到邪物的话，我们也不用吃这碗饭了。”
“——诶少爷，您去哪？”
我开始往回走，低头看了眼手里握着的柳枝，道：“回去了。”
“难得出来，不多玩会儿？”贺茂保宪试图挽留，语气有不正常的焦急，我估计他都想直接用阴阳术把我定在原地。
“清安该想我了。还有，我不喜欢欠人情，阴阳师大人请回吧。”
贺茂保宪僵住了，那是意图被戳破后的僵硬。
我的目光向周围偏移——
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身边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唯二的贺茂保宪用来粉饰太平的游人，在我故意吸引贺茂保宪的注意力后恰巧划船经过我们在的岸边，却没有注意到相貌出众的贺茂保宪。
相比起从前人气旺到可怕的情形，这完全不合常理。
再者，贺茂保宪肯定想不到，昨日他寄信告知贺茂忠行，说他在归途中找到了大妖酒吞童子的痕迹，会晚几天回头的时候，贺茂忠行本人正巧和我同坐在一间和室里。
平安时期妖邪众多，此时作为都城的平安京更是如此。但相对的，平安京的阴阳师数量也是最多的，华族出行一般都会带一位阴阳师随行，贺茂保宪便是假装受我父亲之托前来保护我的。
用了什么隐蔽气息和行踪的术式吧，大概。
脚步顿住，我被贺茂保宪拽住了臂弯，沉默地看向他。
俊美无双的阴阳师压下眉尖，琥珀色的眼睛闪着认真的光，他强硬地说：“既然你已经发现了，就听我说完吧，千祠院雾节。”
“如果是正常的情况下，不听你说完的确是个愚蠢的行为，但是——”我握住贺茂保宪的手，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说着他不能即刻理解的话。
“但是我究竟是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
“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不用救我。”
我说：“因为我从心脏跳动的起始，就都知道了。”
我知道自己站在人与神的中间，我从出身的那天就知道了整个人生。
所以才觉得……如此乏味。
幸好我的记忆力没有强到能记住未来日常生活中的没一个细节，但那些比较重大的节点却想忘都忘不掉。
那年混沌的晨昏笼罩了平安京的全部云彩，暗影大片洒落，在地面形成的阴影缓缓移动，我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了属于我的世界。
再一眨眼，一切都归于平静。
异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像一戳即破的泡沫，快到所有注意到的人都以为是荒诞的幻觉。
可是贺茂忠行没有，那年未满七岁，阴阳眼未闭的贺茂保宪也没有。
是他看见了我非人非神的灵魂，贺茂忠行就是在那个时候确认了我的身份。
所以才在得知贺茂忠行的想法后，觉得于心有愧。
之后，贺茂忠行通过占卜，推算出了我最虚弱、最适合封印的时候——由于命格之线的存在，清安远离平安京和我后，我们之间的联系最弱，我能从他那被动夺取的东西最少，命格最虚弱。
这是贺茂忠行以人之身能封印半神的唯一机会。
明白我话中含义后，贺茂保宪缓缓睁大了眼睛，他喃喃着问：“为什么？”
为什么，在明知这一切因果的情况下，我仍要送清安离开，给贺茂忠行这个机会呢？
“你明知父亲他想封印作为……”
我按住了黑发阴阳师的嘴唇，微微一笑。
“嘘——”
“别说出那两个字，还是你以为贺茂忠行对你真的毫无防备？”
“……的你。”贺茂保宪后知后觉地吞下了涌到舌尖的声音，嘴角泛起苦涩，“你做的对，我疏忽了。”
反言灵术可以精准地让被施术者无法说出某个特定的词语，如果施术者是大阴阳师贺茂忠行的话，恐怕连贺茂保宪此刻的位置都能知道。
我看到的未来是可以改变的，严格地说我看到的未来是以我没有看到为前提的未来，因此已经不作数了，除非我像木偶一般继续地扮演我的“未来”。
原本的未来里，贺茂保宪说出了“半神”二字，被贺茂忠行知晓，而我因为被冒犯的不悦，对不管三七二十一赶来想将我提前封印的贺茂忠行几乎下了杀手，废了他感知天地灵气的能力，毁了这位平安时期的大阴阳师。
之后一直以与魂灵别无二致的方式游荡世界，时不时找同类荒神的意识聊聊天，在停留东方华夏之国的不知第多少个年份，得知荒神临世的消息，然后一笑而过。
这样的未来太无聊了，而成为人的机会就摆在我眼前，近在咫尺。
所以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我对贺茂保宪说：“无论几天后发生什么，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
手中握着的柳条水嫩泛青，只不过它将要被送给的对象到底是清安还是我自己，就说不清了。
我坦然接受全新的未来。
即使，见到它的人不是我。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谎之声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