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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10 ...


  •   “震后第四天,我既是医务人员,也是救援物资运送员,30斤的背囊是3天的干粮和水,还有消毒、消炎、日常用品,志愿者背上的是自己的,我背上的是给别人的,因为我们还有医务站供给。终于看到车灯外的灯光,那是尚未完全坍塌的房子里,点亮的简易灵堂的灯,寂静和颠簸里我做了最坏的打算,也将拼尽我最大的能力,救人,救己。”

      “除去不停包扎外,我还投入救援物资卸载人流中,那些志愿者在闷热的天气中已经流干了他们的汗,却不停地、机械地搬运着,我心疼他们的透支。肌肉在打颤、余震又一波一波而来,可你知道吗,最骇人的不是这个,是那些走出来的人的表情,他们会哭,也会笑,但这些表情都不是因为我们而起的,即使服下止痛药、即使我们尽力说话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也丝毫不能动摇他们对失去的亲人的哀恸。依依,我的心好疼。”

      “红白镇已经对出入的人和车进入了严格的消毒。这么多天,你知道已经发生什么事了。我不知道睡觉是什么滋味,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口罩滴些酒精又重新挂上,我觉得我整个人都泡在了福尔马林中。生命存在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们在摇头,而我们则在不停不停地调配药水,消毒防疫。他们还在等待希望,而我的希望已经埋在那一块块挖出来的黑板上,那上面有数学公式、有奥运公计时、有未完成的填空题,我是个心理建筑师,可这一刻,我想我宁可自己死去。”

      “余震,还是余震,余震带走了我们全部的希望,连同我在内的所有医务人员、救援官兵都近乎疯狂。劫后,我们被送出来,我知道,将有另外一批迫切希望投身救援的人进去,可我更知道,他们永远体会不到这一刻我们的痛心。依依,我的有爱的心,死在这里了。”

      “收音机尽责尽职,努力地播报着什么,我的心一片死寂,我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在震中,还是离震中已远,脚下的地似乎保持着它的波动性,幻觉或是现实,业已失去重要性。今天,政府给时间命名——‘灾难日’,泪流在脸上、滴在心里,有心无力的日子就叫灾难。可我们多么不愿意看到,他们承受这样的灾难。体育场,那些无家可归的,有家不敢归的人,已经渐渐地习惯了余震和地震消息,可那些还埋着的,被一埋再埋的活着的和死去的人,他们呢?我一遍遍告诉自己,‘逝者已矣,生者坚强’,可我的死去的心,还在疼着。

      川大体育场五彩的帐篷

      在成都的夜里垂帘轻叹

      豆粒的雨蘸着浓墨

      在成都的街头彷徨忧伤

      是谁唤醒沉睡的地龙 抖身

      乱我天府朝纲

      是谁借来黄色泥剑斜刺

      毁我国色天香

      是天灾埋我国土家园

      是人祸葬我如花少年

      是惊惶令我有家难回

      是后怕逼我露宿街头

      沉默的巴蜀天骄血泪纵横。”

      放下泡过水又被烤干的本子,我握紧那个失去意识的人的手。听到她被送回来的消息,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日来断了信息,打过去又只是不停的关机提示,我近乎崩溃,原来,原来她没事,得以安全回归。

      从机场接回来的汤子初和另一名医生的目光惊人的相似,溃散。没有见到亲人的喜悦,没有劫后重生的感动,一切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的包包,目光连在我身上多停驻一秒都不愿意,只是笔直地扑倒在我身上,便再也不愿意醒来。他们,是撑回来的吧?卫生防疫队的人,怎么就忍心让他们发着高烧乘飞机回归呢?我不愿意去探究这个原因,我只知道,她必须尽快退烧,尽快醒来。

      由凌晨守至日落,由日落守至清晨,我一字一字地辨析,一遍又一遍地复读她写下的日志,这是汤氏自疗法之一,靠着这个自言自语的方式,她撑了过来。不管是地震,或是余震,都不足以令她崩溃,恰恰是看着微弱的生命一个个在自己面前逝去、不得挽回,才让她形神俱损。灾难面前,生命是脆弱的,而在脆弱的生命面前,无力回天是对我们这一行最大的讽刺。“我们已经尽力了”,这句下了手术台最常说的话,在那一刻,面对无数企望多一个生命归回的眼睛,根本说不出口。

      “包包,你受苦了。”头枕着她的枕头,头靠着她的头,我累极,喃喃自语。

      “依依。”沙哑的声音,很低很轻。

      我不愿意抬头,不愿意看她,我也害怕,这会是幻觉。
      “我回来了。”

      猛然坐起,我直愣愣地盯着躺上床上的人。

      汤子初的眼里,泛着泪,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再开口。瘦呵,才半个月没见,原本瘦削的脸,多了两个深凹的坑,那双嵌着黑玉的温润的眼,深深地凹陷,失去了原有的色彩。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望着她眼里的泪,想着她睡去的这一段时间我的忐忑,我有些委屈。

      汤子初轻轻地摇头,眼泪静静滑落,没有辩解什么。

      “赵筱槿,你还记得她吗?”我必须分散她的精神,醒来的这一刻想的最多的必然是另一个空间里的另外一些人。

      汤子初怔了一下:“她怎么了?”

      这个在她心目中,是另一个我的人,毕竟分量足够。

      我握着她的手,盯着她的脸,慢慢地说:“我对她进行针刺、穴埋、皮下VB,现在她走半小时的路都不需要停下歇息,我每天还给她讲一个笑话,她也能记下转述给谢思岚,逗她开心。”

      汤子初的嘴角微微动了动,眼泪又掉落下来:“依依。”

      “你说,她好了,我是不是也就好了?”我拭去她眼角的泪,总这么哭,眼睛会肿的。

      “只要你好好的,什么都不重要。”汤子初抓着我的手哽咽着。

      “可你知道吗,其实她很担心,如果她好了,谢思岚是不是就会离开她。这个结,我解不开。”我目不转睛,盯着她不放。这不仅是赵筱槿的担心,也曾经是我的担心,难道不是吗?竹栖亭里,赵筱槿的迟缓给了我一个模糊的想法,而当汤子初完好地出现在我面前,我突然觉得,我的病似乎就是牵绊她紧紧握住我的手的唯一关联,一旦这关联不成立了,我和她,还是我和她吗?

      “傻依依。”汤子初流着泪笑出声来。

      “呵。”我笑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她的头:“赶紧好起来。”

      “依依。”汤子初的手冷冰冰地抚上我的脸,“这样和你说话,像做白日做梦一般,就怕它短而易忘,连个念想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不会的,我是附生,你忘了么,没有你我只得东倒西歪、不成气候。”我握住她的手,想将它捂热。

      “依依。”汤子初挣扎着坐起来,我顺她的意将她扶起,靠在她身后拥住她。

      “我很怕看不到你,我怕我没机会再看到你。我怕,我当时真的很怕!我听到你叫我回来,我很开心,可是我又害怕,你这么清醒地叫我回来,如果我回不来,你会怎么样,你明白不,那种煎熬,比看着你远远地坐着不愿意回头的感觉,还要难受!”

      看着在我怀里,抖得像筛糠似的女人,感觉无比真实。她需要一个怀抱,一双耳朵。

      “那些人,明明是挖出来了,可是,又埋进去了,我们……我,我好难过——

      生命,太脆弱了。我之前从未想过它脆弱至此,我一直没想过放弃,就是当年抱着你,抱着你抽搐得厉害的身子,我也没想过那是生命的消亡,我……我想不到,依依,我真的想不到,那么真切地看着还可能挽回的生命在我眼前随着‘訇然’一声的坍塌和断裂,就,就消失了。”

      紧紧地抱住她:“不想了,好不好?你们已经救回了很多,挽救了很多,就包括你自己,你想想,你是怎么登机的,你是怎么回来的,你为什么可以坚持着直到看见我才倒下,为什么?”这是个无解的题,如果可以,谁不希望地震没有发生?如果可以,谁只是恶梦一场?抱着眼前的人,我只能再一次转移话题,希望能拉回她那颗遗失在遥远的那片无助的大地上的心。

      “我想你,我不甘心,你都原谅我了,我还要让你担心我,我不甘心,我不愿意!”汤子初疯了一样,回过身抓着我的肩,拼命地摇晃。

      望着她发肿的手背和回流的血液,望着她鼻孔掉落的氧气管,望着她充血的眼球,我微笑着,任她晃动。还有什么比你活着更重要?

      “依依……”汤子初突然卸力,轻轻地抱住我。

      “嗯。”拍了拍她的背,等着她平静下来:“你的手背都肿了,帮你处理一下好不好?”

      汤子初顿了一下,才慢慢松开,望向自己的手背。

      “我来。”抬手把流量调节器关上,我将她手上的针头取下,用脱脂棉压住针眼,然后看了她一眼:“瞧,你的杰作。”

      汤子初替手摁住针口,盯着我,好一会才说:“抱抱我。”

      “好。”舒展双臂,我抱住她。

      “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好。”

      “以后别不理我,好不好?”

      “好。”

      我淡淡地笑着,任她再一次在我肩膀上流下眼泪。这一次的泪,一定是甜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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