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碧湾》余归时了

132、番外二 孟小阳

　　舒芬今天足足忙了一整天。
　　买菜，做饭……连中午都是随便下了碗面凑合，就等晚上收拾出一桌精致的饭菜来，款待两个刚刚高考完的准大学生。

　　儿子何林杰，虽然成绩在一中三年来都是中游，但好在还算稳定，这次感觉也还好，考上个普通一本问题不大，她本来也并不是严厉苛责的家长，对孩子的期望只是过得好就行，至于孟小阳，这孩子一向成绩拔尖，又一心想着考去已故父母的母校，也不知道这次到底把握大不大——她准备一会见到了好好问问。

　　下午时分，孟小阳到了。
　　其实就是舅舅家的小区，只是何林杰一家搬到了后来增建的新一幢楼，更靠近另一侧的小区门。
　　过来的时候经过花店，孟小阳买了一束的郁金香，作为送给舒芬的礼物。
　　这个鲜艳热烈的礼物无疑令舒芬喜不自胜，她接了花，连忙招呼孟小阳进屋，接着就赶紧找了一个久不用的花瓶出来，洗了好几遍才装了水，小心翼翼把花枝剪了，安插了进去。

　　孟小阳说：“芬姨，今天是不是忙了好久了？”
　　舒芬把花瓶摆到了餐桌中央，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不忙不忙，就烧了点你喜欢的菜，不过小阳啊，那都是你从前喜欢吃的，不晓得这几年你的口味可变了？”
　　“没变，”孟小阳笑着回答，“芬姨烧的我都喜欢。”

　　舒芬被哄得高兴，朝一边卧室的门扬声喊：“何林杰！你怎么回事？小阳都来了！你还不出来？”然后看向孟小阳，笑着说：“中午喊他给我剪了一筐虾子，搞了个把小时，把他颈子都搞痛了。”
　　孟小阳微笑说：“那真是辛苦了，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没有没有，等一会就开饭了——何林杰！你听到没？赶紧出来！”

　　三催四请之下，何林杰终于出来了。
　　高考过后这两天他也忙着疯玩，就昨晚还到凌晨才回家，今天起得挺早，就为了陪老妈去市场买菜，所以现在看起来黑眼圈有点重，头发也乱糟糟的。
　　舒芬一见，就板起了脸：“你搞这么半天，还以为你多少收拾一下，这怎么这么邋遢？赶紧去，把头发捋一下子，你看看小阳，清清斯斯的，哪像你？”

　　高考完之后的孩子会立刻感受到世界的参差，何林杰这几天没少没自家妈妈数落，早就习惯了，随手挠挠头发，说：“不是蛮好的吗？”
　　他看到了坐在桌边的孟小阳，朝他扬了扬下巴，“来了。”
　　“嗯。”孟小阳点头。
　　舒芬看了看这俩孩子，觉得气氛不错，就笑笑说：“哎，你俩聊天，等一会过来给我端菜哈。”
　　孟小阳起身：“现在就去……”
　　“哎呦不要的，”舒芬推了何林杰一把，“赶紧过去，招待一下小阳。”

　　“嗯，”何林杰看着孟小阳说，“雪糕吃吗？”
　　“行。”

　　除了雪糕，何林杰还端出了一盘新鲜欲滴的葡萄。
　　两人面对面坐着，舒芬自己在厨房忙活也不让他俩插手，所以只好各自无声地吃着雪糕。
　　后来先开口说话的还是何林杰，他问：“你还没离校吧？什么时候搬啊？我去帮忙？”
　　孟小阳说：“不用，我也不往这边搬。”
　　“往乡里搬？”
　　“嗯。”
　　“那也要搬下楼吧？”
　　孟小阳看了看他，淡淡笑了下，“没事的，我舍友都还没走，我们会互相帮忙的，天这么热，没必要跑一趟。”
　　何林杰被他笑得有点不自然，咳了一声，“嗯，好吧。”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暑假呢？也在乡里过？”
　　这时舒芬正好出来，闻言，皱了眉说：“暑假在乡里过吗？这学校还有不少事情吧？来来回回跑也不方便啊。”
　　“现在还不去，”孟小阳解释，“搬东西回去后我还要再回来。”
　　“哎呦，不少东西吧？何林杰，你到时候去学校帮忙搬一下，可晓得了？”
　　“呃不用的，芬姨，我们好几个室友在呢，都能帮忙，”孟小阳只好又推辞了一回，“要端菜了是吗，我去帮忙！”
　　何林杰于是也站了起来，无视自己妈妈的瞪眼，揉揉肩膀说：“终于能吃饭了，我快饿死了。”

　　小时候，孟小阳经常到这边来吃饭，对舒芬的厨艺熟悉得不行，实话实说，也很想念。
　　舒芬不断给他搛菜，笑意盈盈地问他好不好吃，相比之下亲儿子倒显得受了冷落。何林杰偶尔瞥一眼，觉得有点好笑。

　　孟小阳碗里的菜都架起来了，忙着说：“芬姨，让我慢慢吃吧，堆太多了。”
　　“你就是要多吃点，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小小年纪，这么细脚旮旯的。”舒芬一边念叨，一边往他碗里又夹了个大虾，“都长了十八岁，成年人了，就应该气气派派的。”

　　何林杰插嘴：“到底是小孩子还是成年人啊？”
　　“关你什么事？”舒芬白他。
　　何林杰无语了：“是你自己讲话前后矛盾，而且这个年纪男生瘦的本来就多，我也不胖啊。”
　　“小阳要是长得跟你一样，我会讲那么多吗？”舒芬急了，“人家好好讲话，就你在这块一直打岔。”
　　“好好好，”何林杰举筷子投降，“我错了。”

　　孟小阳笑了一下。
　　这个笑是真的进了心，不像之前那种不咸不淡的客气样，何林杰看见，眼底有点诧异，也有点宽慰。

　　舒芬接下来又问了很多事情，问了考试感觉怎么样，上Z大有把握吗？离校之后什么打算，暑假要不要出去玩？
　　孟小阳一一回答，谈到暑假的打算，他说：“忙完学校的事，我就回奶奶家待一段时间，之前都已经讲好了。”
　　“也好的，也好的，”舒芬神色平缓下来，“到乡里好好休息，也好好玩玩。”
　　转念一想，她又问：“那，等你拿到录取通知书，你舅舅，或者你奶奶，打算给你办一个升学酒吗？”

　　何林杰都听得有点急了，“妈，你想真远，这还要一个多月呢。”
　　孟小阳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说：“说过了，我们商量过，就不办了，到时候自己家里人一起聚一聚。”
　　舒芬知道这就挺为难了，她自己默默想了想，提议说：“小阳，等你拿到通知书，再来吃顿饭好不好？到时候他爸爸也回来了，我们一起给你，给你们两个庆祝庆祝。”

　　孟小阳一怔。
　　何林杰也把目光投到了他脸上。

　　孟小阳看看这母子二人，放下了筷子。“芬姨……不用这么麻烦，今天过来，您都给我做了这么多菜，我特别高兴，真的，不过，真的不用麻烦了，我也不在意这些。”
　　舒芬叹了口气，又转而笑笑，“行，不讲这个了，哎对了，我还有个百合羹，你俩等着，我去端出来。”

　　她起身去了厨房，留下何林杰，看着孟小阳低声说：“你要是，没什么别的事，就过来吃饭吧，你能来，妈很高兴。”
　　孟小阳淡淡勾了一下唇，小声说：“知道了。”

　　这顿饭吃了好久，主要是舒芬准备了太多，逼得孟小阳吃完饭又吃了不少水果，又聊了许多小时候的事，说到孟小阳小时候的可怜样，现在也长这么大，都要上大学了，舒芬甚至有点眼圈泛红，孟小阳赶紧安慰她，哄着说：“芬姨，我现在这不是蛮好的嘛。”
　　舒芬说：“没事，大概是年纪大了，总是容易……你们两个都是大人了，哪还要我这么操心。”
　　何林杰赶紧说：“你怎么就年纪大了？你明天不还要去社区敬老院做活动，还要当主持人吗？别的阿姨谁有你年轻好看？”
　　舒芬破涕为笑，“少贫嘴，就你话多。”
　　“本来就是，”孟小阳帮腔，“芬姨这些年一点都没变，还是和原来一样好看。”
　　舒芬受不了了，摇摇头笑说：“好了好了，别夸了，越讲越不像样子。”

　　她又看向孟小阳，微微叹了口气，慢慢说：“小阳，其实，芬姨知道你们两个还在闹别扭。”
　　孟小阳和何林杰都是一愣。
　　舒芬接着说：“当初一开始，我就想啊，你们从来都是亲亲热热的，根本都不吵架，哪有什么大事要闹得这么僵？但是现在想想，你们都是大人了，不像小孩子，吵架快，和好也快，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掺和了，就是以后啊，你别老是一个人，你舅舅本来也忙，小孩又小，现在的小孩子，念书可不像你们小时候那么省事了，很麻烦的，再讲你奶奶年纪大了……他们要是顾不上你，你别见怪，以后你出去上大学，回来，就来这边，我给你烧菜，他爸爸一贯在外面，等你们都去念书了，我在家里也没事做，你要是抽空能回来，就来看看芬姨，好不好？”

　　孟小阳微愣，鼻尖却涌上酸意。
　　他努力掩饰，冲舒芬一笑：“知道了，芬姨，我肯定会常回来看你的。”

　　告辞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舒芬聊得忘情，一抬头发现这么晚了，还吓了一跳，忙说赶紧回学校，不然宿舍关门了。
　　孟小阳于是又认真说了好几句谢谢，辛苦芬姨了，惹得舒芬不断说：“你这小孩子，老是这么客气。”
　　何林杰被下令把孟小阳送回学校，孟小阳推辞说：“不用，我自己能回去，又不远。”
　　“这个点公交车都停了，”舒芬不答应，“让他送你，小杰啊，你俩小心点，外面太黑了，要不然打个车吧。”
　　“不用，我们走走，正好消化消化。”

　　于是乎，这两位少年时期亲密的伙伴，时隔三年多，终于又一次并肩走向学校。
　　小学时他们同班，上了初中，开始时又是同班，几乎每天都一起走，在孟小阳的记忆里，每天来到何林杰家楼下等他，再跟他一道去上学，是件很习以为常的事。
　　直到初三，一切戛然而止。

　　一路上，何林杰几度想要开口说什么，但都没能成功。
　　他身高高出了孟小阳一截，脸长得好看，在学校里很受女孩子欢迎，但是实际上并没有谈过恋爱——在和孟小阳的关系上，他陷入了一种厌恶、嫉妒、矛盾的怪圈里，过得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张扬潇洒。

　　眼看再往前拐个弯，就要到学校那条街了，何林杰才终于开口说：“我……”
　　孟小阳看他：“嗯？”
　　天那么黑，什么都能隐藏，何林杰无声地深呼吸，说道：“我一直，想跟你好好道歉。”
　　“如果，”孟小阳看了看他，“为了之前的事，你早就道过歉了，我也接受了，没必要再放在心上。”
　　“我那个时候……”
　　想起当初那次混乱又可笑的表白，何林杰扇自己一巴掌的心都有，他无比懊恼地说：“我太蠢了。”
　　孟小阳笑了一下，“别这么讲，我有比你更蠢的时候。”

　　何林杰很无奈，他咬着牙，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小声问：“就算，就算我现在，再次跟你表白，你也不会接受我了，是不是？”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半晌，孟小阳才低声说：“这件事，你认真告诉过芬姨吗？她要是知道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闹翻，你说她今天还会不会叫我去……”
　　“她知道。”

　　孟小阳心里重重咯噔了一下。
　　“什，什么？”

　　“我高一的时候就把这事告诉她了，就是我和你室友，那个叫方月年的，我们打过架之后。”

　　孟小阳简直要被眼前这情况惊呆了，他愕然停下脚步，盯着何林杰，“你，你说真的？”

　　“我妈说，我应该学会尊重别人，尤其是尊重自己的朋友，她那个时候，知道我那样……那样对你，特别生气，差点亲自过来跟你道歉。”何林杰的语气里充满了自嘲，“我知道不少人都觉得父母是上个世纪的人，思想顽固又老土，但我妈的思想比我进步得多。后来，我给你挡了柜子，伤了手，回家之后，她就问我，既然心里不能接受你的事，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我才……”

　　孟小阳依旧沉浸在惊愕里，久久缓不过来。
　　前方就是学校的大门，正好赶上晚自习下课，高一高二的学生们鱼贯而出，人声鼎沸。
　　两人来到马路对面，何林杰在嘈杂里低声，认真地说：“小阳，我……还是很想跟你在一起。”

　　直到进到了宿舍大门，孟小阳人都还没完全清醒。
　　无奈那俩舍友趁着没人，竟然公然在宿舍里搂搂抱抱，他推门进去，被触电般分开的方月年和程冰给吓得愣住，人都懵了。

　　方月年欲盖弥彰地冲去洗澡，他于是和程冰三言两语聊天，结果刚没说两句，李沛翔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没留神，孟小阳就接了，一接通，那位神人就扯着嗓子说：
　　“孟小阳！你听好了！我喜欢你！”
　　吓得他差点砸了手机。

　　程冰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表情有点似笑非笑，孟小阳赶忙退出宿舍，对着那头低吼：“你喊什么喊？你抽风了？”
　　他觉得李沛翔在玩什么大冒险的游戏，脑子混沌，根本没当真。

　　然而李沛翔喊完这句，整个人都畅快了，他放低了声音，微微喘着说：“我得让你知道，让你听清楚一点。你刚才是不是和何林杰一起走路的？他有没有再跟你说什么废话？算了，这些都不讲了，不重要，总之就是，我李沛翔，正式跟你表白，孟小阳，你能不能考虑我一下，跟我在一起？”

　　孟小阳：“……”

　　他曾经在十五岁的时候鼓足勇气面对自己的取向和爱恋，然后飞快地遭遇了重创。
　　何林杰不仅拒绝了他，还无比惊悚、厌恶地将他推得远远的。
　　所以他像被冰雹砸过的庄稼，迅速地失落、萎靡，用尽了力气才让自己重新振作，考入高中。
　　高中生活里，如果对方月年而言，孟小阳是那个有勇气的，坚韧的同伴，那么对孟小阳来说，方月年就是一个跳跃的，热情的朋友，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尊重的滋味。至于李沛翔，他的出现不太是时候，以至于到今天，孟小阳被他的话惊得原地化成了一座石像。

　　“你在，你在玩，游戏？”他难以置信，“你别瞎……”
　　“我没玩游戏！我没喝酒我也没发疯！”李沛翔一句话一个感叹号，“我就是喜欢你！从初中开始我就喜欢你！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没关系，以前你不知道没关系，我现在告诉你了，小阳，你愿意，接受我吗？”

　　从此开始，又是另一个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