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相思》鲁庵

35、第 35 章

　　夜，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息，掩住了松风峡清幽寒寂的景致。

　　有副将前来禀报，方才的一轮突围，又损折了百十人，仍是没能冲出谷口。

　　鸾启看了看谷中互相包扎伤口、歪斜着休息的二百余名将士，几乎每一个人的衣衫都染遍了血渍。他慢慢取下黄金头盔，立在山壁前，仰首望着头顶的一片苍然天幕，良久不言，玉盘似的明月下，他笔直的金色身影如同谷中的一株草木，几与天地融在了一处。

　　碧岚等锦衣卫护在他身旁，神情严肃。

　　过了片刻，负责探路的军士再次回来禀报，三面峭壁，前无进路，看来山谷入口仍是唯一的出路。不远处的几名副将闻听，又纷纷开始咒骂起来。

　　碧岚贴近身，低声道：“陛下，是裴敏谎报消息，说舒达已被他困在松风峡，才将咱们引入峡谷之中，臣以为，此人定然是北国的奸细无疑！”

　　“是朕之过。朕一心要亲手杀了舒达为上官将军报仇，才会中了敌方的埋伏，以致三千精锐损失殆尽。”鸾启转回身，“让将士们暂且休息吧，裴敏是否投敌，明日便可见分晓。张如海驻守函武关，边城中只有太傅……”说到此，他胸口忽的一阵抽痛，上官子瑜向来对裴敏赞赏有加，又哪里会有一分半点的提防。今日莫非是天绝他鸾启么！

　　就在这时，头顶峭壁上突地一阵响动，大团的黑影噼里啪啦跌落，仔细看去，竟然是枯木柴枝。一名副将奔过来禀道：“陛下，敌人怕是要用火攻！”

　　鸾启目光一凝，喝道：“都向后退！”

　　二百多人相互搀扶着向峡谷深处退去，很快到了尽头，可枯枝仍是不停滚落，转眼堆满了半个山谷。死亡的气息渐渐弥散在谷中，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看向他们敬重仰慕的君王。

　　鸾启微微苦笑，目光自这些年轻的面庞上一一扫过，他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诸位将士，你等都是我大鸾皇朝的英雄！今日咱们兵败，明日却会有千万大鸾铮铮男儿替咱们报仇！朕今日与诸位兄弟同生死！”

　　淡淡的月光洒在兵士们肃穆的脸庞上，“效忠陛下！”“效忠鸾国！”“陛下万岁！”年轻的嗓音满含着对生的希冀、对重归家园的渴望，满含着壮志未酬的悲壮……

　　这时，谷口处一阵混乱，有兵士来报，北国君主舒达要启帝前去相见。

　　鸾启微微点头，舒达既是要见他，定然还是有一线生机，他决不会放过。

　　“好，朕便去会会他！”

　　鸾启将黄金盔扔给碧岚，大步向谷口行去。

　　舒达着一身银色软甲，立在谷口处，通明的火把将他得意的面容映得近乎扭曲。

　　看到鸾启出现，他的脸上尽是是抑制不住的笑意，跨前两步，大声道：“鸾启，你也看到，火一旦燃起，这峡谷中可就无一人能幸免。你若束手投降，你我两国和谈，我舒达便饶了你这些将士的性命，兵退百里！”

　　鸾启微微眯起眼睛，他如今一败涂地，生死握在人手，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舒达当真会坐下来两国和谈。这所谓和谈，不过是任由舒达予取予求，货卖国体罢了。

　　“好，朕降了。”

　　平静淡漠的语气令舒达的脸上僵了片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与鸾启曾于刀林剑雨中血战多次，深深了解这位年轻帝王的骄傲与狠绝。

　　“好，那么请陛下上前来！”他狞笑着道，“请您脱了盔甲，跪着行过来，才显得启帝您有和谈的诚意！”

　　碧岚正在鸾启身侧，听到舒达的言语，怒声道：“陛下，您不能答应！”

　　鸾启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道：“碧岚，你小心随朕前去，一会儿朕靠近时会缠住舒达，你务必寻机上前斩杀了他！随后趁乱带领将士们一鼓作气冲出峡谷！”

　　“陛下，臣不能让您冒此大险！”碧岚顾不得循礼，拉住了他的衣袖。

　　“朕意已定，胜败在此一举！”明灭的火光中，鸾启的眸光异常明亮，那深幽之处似乎燃着一团不灭的火焰。

　　“臣遵旨！”碧岚垂首，紧咬牙关，握住了腰间长剑。

　　鸾启缓缓褪去盔甲，他瘦长的身躯裹在淡青色软袍里，一缕鬓发脱出了束缚，半垂在颈侧，衬着亮泽的肌肤，更显得柔滑恣意。穿过峡谷的风将他的衣袂温柔地吹起，翻滚如浪。

　　他轻轻撩起衣襟，缓缓屈膝跪下，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视着舒达，抬膝向前行了一步。

　　四下里忽然安静下来，数千双目光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夜，死一般沉寂。

　　舒达看得呆愣，被他冷寒的目光逼视着，忽然有些俱意，不由向后退了一步，转念间才想起这人已是自己的阶下之囚，这个贵为一代帝王的强大敌手，如今跪伏在他面前，任他欺侮，这是怎样令人兴奋的一刻！

　　他不由得仰天大笑，声震峡谷。

　　就在这一瞬间，一点寒光自鸾启身后丈许暴射而出，闪电般刺向舒达胸口，随后，一道黑影奔出，抱起鸾启向后疾退，很快隐入了山谷深处。

　　舒达听到利器破空之声，勉强向旁闪了闪，锋锐的暗器噗的扎入他肩头，疼得他一阵抽动，仰面倒下。他又惊又怒，未及起身，已厉声喝道：“烧了！都给我烧了！”

　　这时有兵士来报，鸾国大军突袭中军大营，舒达一脚将他踢翻：“滚！”

　　碧岚终究没能听从鸾启所命，上前将他抢回了谷中，刚放下鸾启就被他狠狠扇了几个耳光。

　　“臣不能让陛下受敌国之辱！”碧岚扑跪在地，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将头用力抵在地下，哭道，“臣无能，您杀了我吧！”

　　鸾启抬起头，平静地看向周围一张张关切的脸：“好！既如此，大伙儿都死在一处好了！”

　　无数的火把扔下了山崖，众人尽力踏灭火把，将枯枝堆向峡谷出口处，可山崖上仍是不停地抛下枯树残枝和油松火把。火势凶猛，瞬间燃遍了峡谷。

　　直退到山谷尽处，火势仍是慢慢燃了过来，浓烟和烈火渐渐将整个山谷湮灭……

　　“太傅，你会念着启儿么？”

　　强烈的窒息伴着持续的心痛绵绵密密地缠绕上来，脑海中最后浮现的却是那人淡漠无情的眼神，绝然而去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似乎又嘈杂起来。

　　“陛下！陛下！臣那青救驾！陛下！您醒醒！”

　　勉力睁开双目，看不清眼前晃动的面容，他极力笑了笑，昏沉的睡意渐深，恍惚间身子被摇动，抱起，颠簸，直至陷入深沉的黑暗……

　　☆ ☆ ☆

　　那青以一千五百名军士突袭舒达大营，诱其率军回防，又以五百军士拼死杀尽留守的敌军，强行突破山谷，可惜火势太大，无人能踏进一步，只得一边命众人灭火，一边与张贺等十多名功夫高深的暗卫自峭壁攀下，救出了启帝等二十余人。

　　鸾启回到边城，昏迷了一日一夜才醒，问清战局，心知此战皆败于裴敏之手，又听说太傅已被他劫持而去，心中更怒，吩咐下去：“命张如海撤回边城，暂代主帅之职！”

　　几名随行官员应命而去，鸾启回头看向一旁侍立的那青，微微一笑：“那青，你又救了朕一命，要什么赏赐？”

　　那青沉吟道：“臣还没想好，陛下容臣先记下可好？”

　　“都依你！”鸾启起身，活动下手脚，轻轻抽了口凉气，“那青，随朕去救太傅。”

　　那青看了看他身上伤处：“是，臣去备车。”

　　“不必，朕要骑马。太傅已走了近两日……让碧岚带二十名锦衣卫跟着。”

　　“是。”

　　一行人日夜兼行，终于在第三日上追上了裴敏与上官子瑜。可裴敏不仅有数十名暗卫护卫，更是与昏迷不醒的上官子瑜寸步不离，让他们难以出手相救。鸾启思量许久，决定直接抢人。碧岚随后赶到前面小镇部署埋伏，正巧与一队兵马相遇。

　　☆ ☆ ☆

　　上官子瑜醒来时天已大亮，马车外人声嘈杂，似乎在闹市中行走。他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无法动弹，竟是被点住了穴道。

　　“太傅，您醒了。”面前出现了裴敏的笑脸，“刚得了好消息，瑞王殿下与平南王已至京城四十里之地扎营。京中只有两万禁军，哪里会是殿下的对手。太傅不过睡了三两日，这天下就要易主了！”

　　上官子瑜眉头微皱，别过脸去。鸾承这么快就打到了京城，不知潇允与碧卿老将军会作何打算。

　　“还有几日能到京城？”

　　裴敏见他开口说话，神色顿时轻松下来：“还有十多日路程吧，这两日会有殿下的接应。或许等咱们到京，这颖都已属殿下了。”

　　这晚四人在镇里一处偏僻的客栈住下，远离闹市，很是安静。裴敏这些日子一直与上官子瑜同食同眠，细心照料，恭谨执礼。刚吃过晚饭，清风进来禀报有人求见，递上一块黑黝黝的牌子。

　　裴敏见到牌子大喜：“太傅，殿下派人来接咱们了。”推开门迎了出去。

　　上官子瑜在屋内隐约听着来人低声道：“奉殿下之命，请大人移驾……”

　　过了片刻，裴敏面容严肃，进来点了他的昏睡穴，命清风、明月小心看护，随后跟着来人离开。两人在清浅的月下一路向镇外行去，越走越是荒凉，裴敏止步。

　　“阁下要带我去哪里？”

　　这人抬手指了指前面：“土地庙。”

　　裴敏四下里看了看，略一犹豫，仍是随着他向前走去。到了庙门处，这人微微躬身立在门侧，看那意思是让他自己进去。

　　推开半掩的大门，淡淡的月光倾泻而入，供案前立着一人，背对着大门，看不清面目。裴敏迈步进来，那人缓缓转过身，俊逸的侧脸一点点显露在月光下，却是面色阴沉的启帝！

　　裴敏一惊，转身便走，大门咚的一声在他面前关闭，不知从哪里现出五名黑衣人，拦在他面前。这时身后火折突地亮起，裴敏蓦然回身，那青自角落里走了出来，慢慢点燃了案上的烛台。裴敏趁人不备，悄悄将右手探入怀中，取出鸣哨，刚要放至唇边，那青已闪身过来，旋身抬脚踢在他腕上，鸣哨脱手飞出。

　　“拿下！”鸾启开口。

　　裴敏后退一步，见黑衣人一步步逼了上来，知道都是暗部高手，自己远不是敌手，也不再反抗，任由几人扭住他臂膀，跪按在地。

　　那青上前拉过他，狠狠掴了他两耳光，咬牙道：“裴元帅，恭喜你，功亏一篑！”

　　裴敏脸颊很快肿起，唇角也渗出血来，他只抿着唇一言不发。

　　过了片刻，碧岚进来，禀道：“陛下，裴敏所部三十二名暗卫死八人，其余尽皆擒获。太傅无恙，张贺在客栈守护。”

　　鸾启颔首，低头看向裴敏：“没想到裴元帅竟是鸾承的人，朕也看错了人。”

　　裴敏苦笑：“陛下有上天佑护，臣输得心服口服。”

　　鸾启摆手：“带下去。”

　　那青迸指点了他软麻穴，顺便用力踢了一脚，将人扔给了碧岚。

　　众人都退了出去，鸾启回身，盯着那青看了好一会儿，淡淡道：“那青，你是早就恢复武功了么？”

　　那青微怔，慢慢屈膝跪下：“是。臣欺君，是故意为之，请陛下降罪。”

　　“那青，你好大的胆子！” 鸾启冷哼，“你以为救了朕性命，朕就不会处置你了么？”

　　“不敢，臣并没想居功，愿受陛下责罚。”那青脊背挺直，语气恭顺。

　　“哼，你既是认了错，暂且记下，朕也不让你在这土地庙思过了，随朕去见太傅吧。”说到最后，鸾启的唇边露出了笑意。

　　去见太傅么？那青微微勾起唇角，低垂着头，却不起身，低声道：“陛下，臣愿在此思过。”

　　鸾启沉下脸，看着他恭谨的神态，怒意渐升，说了声“好”，一甩袖子推门而去。

　　听着外头杂乱的脚步声远去，那青慢慢打了个哈欠，他连日厮杀奔波，颇感劳乏，仰着头想了想，索性堆些干草，蜷到桌案下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