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梦谈》檐上晒雨

1、第一章

　　江南的雨似乎总要与其他地方不同，轻细纤瘦之余，热烈奔放不足。正如这秦淮河畔的三千粉黛，媚骨里皆是柔情，眉眼间却又尽显清冷。江南从来都不是一个会缺热闹的地方，莺嘤燕舞，花红柳绿，而那寂寞与难堪，从来都是埋在这繁华的最深处。人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在这纸醉金迷的淫靡生活里，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有人花钱买醉，便有人以色侍人，说什么一身傲骨，宁死不折，到最后不还是碎在这水色潋滟的亭台楼榭。
　　我便在这样一个充斥着脂粉与墨香的寻花问柳之地爱过一个人，至死不渝的那种。只能说，当时年少，不知苦恨。

　　月牙儿弯弯似钩，斜刺里往楼梢挂去，堪堪挤在屋脊镇兽之间。楼下梅柳树旁，纸灯笼黯黯燃着。小楼内芙蓉帐暖，香炉吞云吐雾，将可人儿衬得愈发眉眼迷离，美面如玉。赵嗣年倚了雕花木栏，轻捏佳人葱指，脸上笑直堆到眼角。
　　“前些日子里，小爷托人从异域带了盒脂粉，今个儿专程给你捎了过来。”
　　他从袖口掏出一小巧玉盒，那玉盒通体白润，其间夹杂着几丝朱红，像是淬血一般。
　　轻纱拂动，帘后人收回手。
　　“多谢赵公子心意，青竹恭敬不如从命。”片刻帘内传出声音，清冷似冬日白雪。青竹低眸，软腻指腹摩挲着手心那一抹温凉，随后将其丢在案上，掀帘而出。
　　赵嗣年后背猛地离开木栏，两眼直直看向那年轻男子。

　　青竹面容清雅，抿唇低眉，着一墨绿道袍，上绣一白尾长耳，似狐似兔的异兽。他坐到小案另一侧，抬眼看向赵嗣年。“赵公子还是把胡子撕了罢。”
　　两人虽然年纪相仿，可赵嗣年痴迷于江湖异士，各种武林话本，扮相便相较有些粗犷，总是幻想各种英雄救美。他尴尬笑笑，摘下与白嫩脸庞并不相符的八字胡，整了整凌乱头发，扶住小案探过半边身子，“你不喜欢？我原以为大家都喜欢大英雄呢！”
　　青竹端坐，不为所动。
　　“若世间真有那奇人，又怎会有这么多疾苦。”
　　“阿竹……”赵嗣年撑起半边脸，“你有心事？”

　　红花滴落烛台，如哭花的美人面。青竹起身关窗，身后拂动轻纱倏地静止。捏在窗棂的手青筋浮现。
　　“阿竹。”赵嗣年走到青竹背后，抬到半空的手复又放下，“你放心好了，本公子说过，就算我爹不给我钱，我也能将你赎出去的。”
　　青竹不语，转身坐回案前。
　　“好罢。”赵嗣年耸肩，泄气道：“那我明日再来找你。”
　　他默默退出房内，下了小楼，抱臂走在森森夜里。脑中却尽是方才男子清瘦冷寂的薄肩以及那个总是跟在身后叫着“年哥哥”的少年。

　　赵府侧门，赵嗣年幽幽走了两圈，确定府里人皆睡下后，悄悄挪开墙角松动的石砖，一撩前摆，弯腰爬了进去。将砖头悉数放回后，赵嗣年抬起双臂，舒松了下筋骨。
　　有人打了灯笼过来，沉重地脚步声踩在碎叶之上。

　　“不孝子！又去找那灾星了是么？”赵老爷似是在此等候多时，以至于赵嗣年才钻过这“狗洞”便赶了过来。他铆足了劲低声骂道，“惹了一身晦气回来！”
　　夜深人静，冷不丁被人兜头骂了一顿，赵嗣年哆嗦了一下，待看清来人后方稳下心态。他慢斯条理整着衣服，随后抬起袖子，故作姿态嗅了嗅，皮笑肉不笑道：“有么？明明是一身的脂粉香。”
　　“你！你，逆子！你看看你这幅样子，成何体统！”赵老爷颤着手指向赵嗣年，颇有些狼狈之态，作势要打。一旁年轻妇人忙扯了他衣袖，对赵嗣年道：“小年你就服个软，当真要把老爷气死才好么？”
　　“姨娘，您还是赶紧儿送爹回罢。”赵嗣年撇下一边嘴角，却是脱了外袍递与年轻妇人，“这夜深露重的，可难保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说罢迅速扮了个鬼脸，又昂首朝房内走去。

　　赵嗣年未掌灯便就着清明月色步入房内，潦潦褪去鞋袜躺了。一时四周皆静，屋内只听得平稳的呼吸声，赵嗣年却睁着澄亮的眸子，并未入睡。他盯着床顶足足盯了一刻钟，才叹息着翻了个身，终于闭上了眼睛。
　　院内小虫窸窣，偶有犬吠。赵嗣年闭着眼，又想起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来。
　　那年正是冬末，恰好又赶上了年岁的最后一场雪。都说瑞雪兆非年，有了这场大雪的照拂，来年定是能有个好收成。当时年幼的赵嗣年好不容易从府上出来，绕了秦淮城一圈，最后在墙角一角落捡了个小乞丐回来。
　　那小乞丐正是青竹。
　　他还记得冰天雪地里，幼童看向他时的神情，麻木，满眼的孤寂。
　　当时青竹抬了眼，道：“他们都叫我……”
　　赵嗣年抓抓头发，又翻了个身，终于睡死了。

　　观月楼内，青竹立在窗前，目送赵嗣年离开。他站了许久也没有歇下的意思，反而又推开那扇窗，无神瞳仁望向弯月。夜里深巷传出几声犬吠，很是嘹亮，不禁让他想起遥远的孤山上，一些已逝的记忆。
　　兴许是些痛苦的回忆，青竹后退一步，关了窗。走到轻纱后，整齐的小案，摆了许多书卷，紫砂莲座炉燃着檀香，古朴沉静，偏有一抹白乱了格调，在一众庄严典雅中显得格外轻佻。青竹皱眉，捏起那盒“专程”从西域带回的脂粉，打开，凑到鼻前闻了闻。
　　——却与想象中不同，竟是一股淡淡的草香，像雨后遍湿的丛林，像极自己出生的地方。
　　青竹讶然，不禁再细细嗅了一遍，漆黑的瞳仁渐渐映出漫天白雪。
　　白雪中粉雕玉琢的娃娃回头向撑伞的人道：“我要带他回家。”
　　青竹嘴角微微扬起，眸里渐浮上一层春水，不到片刻又寒下泛青的眸子。青竹不明白，自己当时鬼迷心窍做下的决定，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