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情阁》萧子真

12、散前缘人事成风

　　紧闭的丰都城城门之外，月华如霜。穷秋时节，衰草正延绵，瑟瑟一路接天际。月色明亮的夜晚，荒原上徘徊着一匹枣红色的宝马。悠闲地游荡在距离城门百来丈远的地方，马儿低头啃食黄草，它的背上，坐着一个碧衣少女。衣衫单薄，面罩轻纱，腰间青铜宝剑在月夜下闪烁着美丽的青光，面纱后的容颜上，是和寒剑一样冰冷看不出情绪的表情。

　　丰都的城楼上，太苍军弯弓数千，箭气森然。厚重的盔甲之中，是太苍将士深沉肃穆的脸。沈桓凝重地注视着荒原上的女子，紧皱的双眉透出他内心深深的迷惑。他一言不发地站着，蓝色的披风在风中烈烈作响。

　　双方这样的对峙，已经持续了四个时辰之久。他们片刻不敢轻敌地严阵以待，她一如继往的形单影只。

　　沈桓不禁纳闷，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把弓箭都给我放下！”登城的梯口处，一个男子的声音冷然下令。

　　沈桓等人俱都回首，只见魏然穿着一身便装，手扶城墙，寒面盯着他们。

　　“将军，她是向晚。”沈桓身侧的一个谋士解释道。

　　“我让你们把弓放下，都聋了吗？！”魏然喝道，牵动了胸前的剑伤，轻微地咳嗽。

　　见到总领动了怒，没有人再敢吭声。满月的弯弓沮丧地被放下。

　　“大哥。”沈桓走上前扶住他，轻声说道，“我们没有伤她的意思，也希望大哥能以大局为重。”

　　魏然轻笑数声，落寞地望着城外的单薄身影，似乎没有听见沈桓的话：“给我备一匹马，下令守门的将士开城。”

　　“大哥，你与那个女人究竟什么关系？今日你没有交代明白，无论如何这个城门开不得！你如此感情用事，如何对的起世伯。”沈桓肃然，清明的双眸中微有对魏然此举的怪责。沈桓平日里待人平和，脾气好的没商量，但这回态度强硬。那日在堕马坡，他看的明白，魏然和敌方的那名女将关系非同寻常。他不能让魏然做出令将士们不满的事情。尤其在这个时候。

　　魏然冷笑道：“世伯么？我还真想知道他在此地会是怎样的一种反应呢！沈桓，不用担心，我有分寸。许多事情，你可能很快便会知道了。”他疲惫地转身下城，如水的月光凉的慌。晴朗的夜空中，斜飞过一只孤雁，寂寞地鸣叫。沈桓听见魏然略显吃力却很坚决的命令。

　　“打开城门，我要出去！”马蹄蹴踏霜地，守城的将士不敢仰视魏然，知道他还带着伤，他们犹豫不定，不敢轻易开门。

　　“哼！你们好大的胆子？”魏然冷厉视向他们。

　　“将军恕罪！小的们不敢！”沉重的盔甲敲击地面，守城的士兵叩头称罪。

　　“再不开，每人五十军棍！”威严的喝令，没有人再敢违抗。

　　城楼上乱成一团，在场的谋士急的都欲下城阻止。

　　“魏将军，您受着伤，不能去啊！”

　　“沈将军，您倒是劝劝呐！那向晚不是一般女子。去不得，去不得啊！”

　　沈桓叹息，抬手拦住这些叽叽咕咕的谋士，说道：“别去拦他。你们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

　　城门在一片喧哗中沉重的开启，它的叹息压过了所有人的不解和埋怨，在边陲的明月夜中被风带出好远好远。碧衣女子的目光汇聚，城内军队的火把将丰都衬得如同上元的夜晚。可惜那些都不会是花灯。军队的任何物件，不论何时何地，都是悲凉壮烈。

　　沈桓回眸淡视远方，对近旁一个将士道：“你带上十骑，在魏将军百步远的地方守着。那个女人若有任何不利将军的举动，杀！”

　　沈桓并不是无情的人，只是他的感情永远不可能会付诸在一个敌人身上。这是原则！

　　灯火阑珊中，魏然的坐骑逐渐向她靠近。缓慢，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的身后，跟着十余匹良马，马上的骑兵非泛泛之辈。向晚自是清楚，那是沈桓叫去保护他的精兵。马儿缓步前行，直到她看清他的脸。终是不堪重负地垂眼，她没有勇气正视他，始终没有。为什么要心虚？她气恼地想。应该恨他们的不是吗？该说对不起，该愧疚的应该是他们的不是吗？！答应过保护她们的，而姐姐和她绝望的那一日，他们都不在身旁。只有北辰，只有北辰，但北辰还是个孩子，小了她两个月的孩子！

　　知道当时他们在西川，并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所以也未曾怪他们。她在姐姐走了之后，逃出府出城欲往西川找寻他们或者是南行找远在苍南的陆冰。那个时候，除了他们，她再也找可以依靠的人。可是，前来寻她回府的父亲和相府培养的十余名死士，让她无路可逃。在慌乱中，她失足跌进了碎石口，在父亲的眼皮底下。那一刻，她看到了父亲的绝望和歇斯底里，她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就让他一个人享受这人世间无穷无尽的孤独吧，这是他背叛母亲该得到的惩罚！她得意地想，甚至觉得即使死了，也会幸福。

　　可她偏偏没有死，直到现在她也没能明白她当时怎么会没有被涛涛的苍江水碾碎。在苍江畔云游未归的飞天谷谷主救了她。把她带回了北燕之后，他为她疗伤，收她为俗家弟子，对她象女儿一样的疼爱，但不让她入门。他说，她与太苍余缘未尽，需将这缘了结，她才能成为北燕飞天谷真正的弟子。

　　碎石口的那次失足跌落，她受了很重的内伤，要靠师父特制的药和飞天谷的温泉活命。于是在飞天谷过了几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大师兄何子旭和二师姐陈水墨的关爱让她几乎忘却了心中的仇恨。再次激荡起复仇的心的是三年前那一次出谷游玩。

　　“你听说没有，太苍丞相把女儿穆潇潇许给了他的侄儿江冥。”茶馆内路人甲说道。

　　“不是被江冥推了吗？说是过几年再说。那穆潇潇虽是穆寒收养的孤女，但是对她是极尽疼爱。听说她可是全相府中的宝啊。”路人乙附和。

　　“可不是，当年穆寒的亲闺女也没这么纵容过。”

　　“咦？说到穆寒的亲女儿，一个暴病死了，一个失踪了。说来真是古怪，人失踪了，说是只找了一年就不找了。即使死了，也得找着尸体啊。看来是不怎么在乎这个孩子。”陆人甲叹气。

　　“哎哟，敢情你是没听说，穆大小姐哪里是暴病身亡，那都是敷衍人的鬼话。听说人是太苍长公主杀的，穆寒为了保长公主才说是暴病而亡。他们两个是众人皆知的纠缠不清。至于那二小姐，人没了还不是跟风一样，不久就被人遗忘了。我看八成是死了。”

　　“唉！自己的女儿啊，穆寒不愧是出了名的冷面郎。”

　　知晓内情的何子旭和陈水墨拉她出了馆子，她一路迷迷糊糊，泪水不自觉滂沱。父亲收养了个孤女，还把她许给了江冥。江冥，江冥。那个她一直在追随的冷漠的少年。他也以为她死了，也忘了她了吗？原来如此呵，风一样的她，风一样的过往和承诺。她再也回不去了，她也再也不要回去！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飞天谷中的欢乐，从此不再。再一次燃烧的恨，她想，不会再有人可以救她了。她要让他们看着她是怎样活着，她要让他们愧恨一生！

　　入三殿下府，几年精心的策划，趁着太苍苍南内乱，她劝说楚言趁机攻打冰川。她要让他们知道，没有他们的庇护，她同样可以生存。而且活的如此风光！

　　太苍，是父亲的生命。高紫心，又是父亲的什么？向晚不懂。但他为保高紫心牺牲姐姐也再所不惜，她绝不原谅！所以她让楚言送两个州给她。她要用这两个州，换高紫心一条命，为姐姐报仇！哼！她倒是要看看，父亲是选择江山还是美人。

　　本以为计划会顺利的进行。但有些变化依旧让她措手不及。比如江冥，比如现在面对魏然她仍是无法平静。

　　依然记得昔日魏然和姐姐疼她宠她到无法无天，记得他与姐姐买给她每一根糖葫芦都是摊子上最大的，记得他与姐姐看她欢笑时宠溺的表情。

　　那时候，她总是爱逗他们，仗着自己还是孩子，童言无忌：“然哥哥，你什么时候娶姐姐呢？姐姐，我要然哥哥当我的姐夫啊！你们一直在一起，一直疼夕儿，一直买糖葫芦给夕儿，好不好？”

　　每逢这时，魏然总是笑，注视着姐姐，温柔深情。姐姐就会红着脸戳她的额：“小小年纪就学了贫嘴，告诉父亲小心他罚你抄书！”

　　或许幸福是要公平，所以她不能老是霸占。如风水轮流转，不知今时今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又会是谁。听说被收养的那个少孤的女孩，行医的父母在她十岁之时发生意外身亡。不是个野丫头，自小也是娇生惯养的小姐，据传进了相府更是任性。

　　她听到这些传闻，不知是该悲哀还是淡漠，是该怨恨还是一笑置之。

　　姐姐啊，我们都是风一样虚无的人。

　　她的心在滴血，脸上还是波澜不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