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之下》Juste

13、怜微意

　　亥时末，何不为如往常一样待在行之斋里看书。

　　他心里惦记着事，捧着书卷心神不定，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每胡乱扫过几行字，便会不自觉朝院门望过去一眼。

　　见自家小兔崽子还没有回来，他本就有些昏沉的头更疼了。

　　城外来了一群刚从赵国监狱逃出来的盗匪，流窜在墨阳、梁薙等地，接连犯案。前日，衙司在城门上贴了布告，警告民众夜间不要出门，因此这几天只要太阳一落山，家家户户就门窗紧闭，整个九鼎城安静得跟死了一样。

　　时辰已晚，那丫头还在外面不回来，万一遇上这些歹徒可就危险了。

　　何不为按按肿胀的眉心，取了盏灯笼点亮，决定下山去找人。谁料他刚走出去二十来步，便迎面撞上了云绰。

　　她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手里拎着什么东西，绿幽幽的，还在发光。

　　另一边，云绰看到他，愣了愣，问：“大晚上的你来这干嘛？”

　　“书看久了，出来透透气。”何不为说。

　　“哦。”

　　师徒二人面对面，想起白日的事情，彼此都是又气又恼，更有些不自在。

　　为打破尴尬，何不为指着云绰手里的袋子问：“这是何物？”

　　云绰提起袋子说道：“窗萤。”

　　窗萤？何不为问：“你上哪儿捉来的？”

　　“槐木湾咯，那里全是这种虫。我明天还要去捉几袋回来，挂在梁上当灯使。”

　　何不为一听顿时皱眉。云绰敏锐捕捉到他细微的表情变化，立马警惕起来。

　　“你想说什么？”

　　何不为原是不想说教她的，可这次他觉得有些话不得不说。

　　“窗萤孟夏出，仲夏亡，只有极少数能活到夏末。你把它们抓走未免太残忍。”

　　云绰并不知道这些小虫子这么短命，眼下知道了，心里也感到非常惋惜。

　　但她不想承认她的做法是残忍的，只得梗着脖子为自己辩解道：“这些虫子这么漂亮，还会发光，我捉回来看看也不行吗？”

　　何不为说：“你见这虫子漂亮，就把人家网回来。要是哪天你走在街上，见某个人穿得好看，难道就要去扒人衣裳？见谁家孩子可爱，莫非也要去抢过来？”

　　“这是两回事！虫子和人能一样吗？”云绰气得跳脚。

　　何不为反问：“虫子难道就不是生命？”

　　“你这是诡辩！”云绰激动得提高音量，“什么命不命的，我又没杀了它们！它们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何不为道：“你是没杀了它们，你只是把它们拘在这里，让它们等死。”

　　“你乱讲！我只是想捉它们来玩玩……”云绰大声反驳，可才回了两句嘴，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努力想憋回去，接着，她打了个嗝。

　　何不为发出“嗤”的一声，然后赶紧咳嗽几下清嗓子。

　　他笑了。虽然他很快就调节过来了，但还是被云绰看到了。

　　云绰一下就崩溃了，更加呼哧呼哧抽个不停。

　　“哇哇啊啊啊！”她觉得自己丢脸极了，简直想钻进地缝遁走。

　　“我讨厌你！”云绰朝何不为奔溃地吼道，像比斗失败的甲虫一样夺路逃开。

　　何不为没有出声喊她。待得云绰的身影消失不见，何不为放肆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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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夜无尘，干净得仿佛才将将经历过一次濯洗。

　　云绰抽抽噎噎走在山路上，原本愉悦的心情此刻落到了谷底。

　　一方面，她气何不为不留情面，说她肆意掠夺、残害生命；另一方面，她又怪自己不争气，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就被气哭了，只能狼狈逃走。

　　丢人玩意儿。云绰气狠狠地抹了把泪，一脚踢开挡在路中央的石子。

　　满腔怒火无处宣泄，云绰甚至想迁怒于那些无辜的小山窗萤，只想把它们都扔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再到它们。

　　就在这时，她发觉萤虫发出的荧光比方才弱了很多，一点都不像刚刚捉来的时候那样亮。

　　她赶紧把袋子打开，只见小虫们恹恹地伏在布料上，发出的光明显没有刚被捉来的时候亮了，也不知是不是她把袋子封得太紧，把这些小家伙给憋病了。

　　云绰忙松开袋口让它们飞出来呼吸，但小虫们一动也不动，依然安安静静伏在原处。

　　不是吧？云绰捏起其中一只小虫放在掌心仔细观察。小虫安安静静趴在她的掌心上，屁股一闪一闪发出微弱的绿色光芒。这般尽情尽兴的样子，仿佛似乎正享受生命中最后一次狂欢。

　　云绰心里咯噔一声，心道这小东西怕是就要死了。被她杀死。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顿时叫云绰生出极重的罪恶感。她沁出冷汗，手冷得像冰。

　　待得心神稍定，她将小虫放回袋子里，拔腿就往槐木湾跑去。

　　“坚持住，我现在就送你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