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门镇百怪歌》alto

65、结末

　　沈怀风抬手拦住朱清哲和陈桑人，自己先走到躺在地上那人旁边。他瞟到地上裂掉的燕子面具，于是伸手扶过歪向一侧的那人的脸来。

　　地上躺着的是燕九。沈怀风皱起眉，盯着燕九的眼睛——那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了污血和翻开的皮肉。

　　“怀风，是谁——”

　　“别过来。”

　　话音未落，沈怀风就听到陈桑人有些不稳的声音：、

　　“……燕九？他怎么这样了？”

　　朱清哲和沈怀风一样眉头紧皱，问：

　　“……他还活着吗？”

　　“还活着。”

　　陈桑人看了淡淡答话的沈怀风一眼——燕九的气息几乎等同于没有，但沈怀风这样讲，明显就是要出手救他了。

　　“桑人，你和清哲先顺着面具上留下的气息去找，我安置好燕九马上过来。”

　　朱清哲点点头，弯腰去捡面具，背后的陈桑人按住放在燕九胸口上的沈怀风的手，盯着他道：

　　“我来。”

　　见沈怀风没有要答应的意思，陈桑人想起那日沈怀风吐血跪地的样子，压低声音道：

　　“我来。”

　　沈怀风望着陈桑人，两个人这样互相看着，最后沈怀风终于抽出手站起身，轻声讲：

　　“小心一些。”

　　不解他们话里的意思，朱清哲想问，但看着白发的二人，又觉得有些陌生。

　　刚才他没来得及感慨，现在他才忽然意识到，这才是山守原本的模样。他们是不老不死的人，是能够操控碎灵的人。也许他们根本不需要车或马。

　　但沈怀风他们和普通人一样地生活着。除了合秽，除了长久地活着，他们选择了像普通人那样地活着。

　　想到这里，朱清哲心里微微一酸。沈怀风轻轻喊了他的名字，示意他跟上，朱清哲于是过去，伸手紧紧握住了沈怀风似雪色的手。

　　这动作让沈怀风一愣，他抬眼去看朱清哲，见到他带着几分哀愁望着自己，他想问问他为什么会这副表情，但还是忍住了。

　　他回握住朱清哲的手，轻声道：

　　“清哲，我们去找班双。”

　　待二人离开，陈桑人这才将手放到胸口，咬紧牙，将指头分开按到心脏附近，缓慢地牵出几缕银色丝线模样的东西来。

　　这丝线是由无数细小碎灵组成的。陈桑人额头上沁出了汗，但还是屏息继续。

　　等这些丝线一点点探入燕九的胸口，陈桑人才十分慢地舒了一口气。他刚想去扶燕九，却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道：

　　“为什么救我？”

　　“你为什么成这样了？”

　　长长的沉默。陈桑人叹了口气，道：

　　“眼睛的事，等找到班双再想办法——”

　　“他身上，有颗蝴蝶形状的痣。”

　　听到这句话，陈桑人收回要继续往下说的话，一脸平静地问：

　　“你说什么？”

　　躺在地上的燕九忽然笑起来，说：

　　“他身上有颗蝴蝶形状的痣。”

　　陈桑人盯着燕九变得有些丑陋的脸。

　　——他身上有颗蝴蝶形状的痣。

　　那时他大约刚刚记事吧，班双同他一起洗澡，他不小心踩滑了，班双去抱他，也因此，他看到班双腿根内侧那颗红色的痣。

　　像一只蝴蝶。

　　他这么跟班双说了，班双笑着说，这是他的秘密。

　　现在变成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几个会生活自理了以后，班双就不再和他们一起沐浴。他不知道别家的兄弟是怎样，但他们几个是不会在彼此面前坦胸露背的。

　　因此，这颗痣就还是他和班双之间的秘密。这颗痣，也是让他时常午夜梦回时燥热起来的理由。

　　“我问你，你怎么知道的。”

　　陈桑人的调子听上去懒懒洋洋，手却牢牢地掐住了燕九的脖颈。

　　“你心里清楚得很，却要听我说么？”

　　燕九像是挑衅般地笑起来。他任由陈桑人的手加重了力道，在大口喘息之间，忽然讲：

　　“你……要知道，本来你们几个……不必这样，不……老不死的。”

　　陈桑人松开了手，燕九急急地呼吸了几口，摸索着坐起身来，等平静下来以后，脸朝着地面，像是在告诉和陈桑人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你们根本不知道一个人没有归处只能流离，是种什么样的日子。我想要一个比谁都牢固，都强大的故土，结果还是得不到，他既然救了我，我就要给他造一个，哪怕只是一个村，一个镇，我都要给他造出来，让这里变成他的家乡，让我和他永永远远，长长久久地在这里。他那样的人，太善良了……你们几个的父母，也太善良了……这种善良叫什么？”

　　抬起头来，燕九淡淡道：

　　“叫愚蠢，愚蠢啊。”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陈桑人盯着他，努力把之前沈怀风的话和燕九的话连到一起，他又想起很久以前宋祈招问他，桑人，你不想知道我们的来处吗？

　　“你和班双，知道我们的父母，是吗？”

　　“班双和你们的父母都死守着秘密，我觉得奇怪得很，说是为了你们好，桑人，我来问问你，你现在知道了，你觉得好吗？”

　　陈桑人望着燕九有些癫狂的脸，尽量不去想他的反问，沉声道：

　　“班双在哪？”

　　“……”

　　“班双在哪？”

　　一字一句地重复了自己的问题，陈桑人往燕九身前靠近一步。

　　“……在他该在的地方。”

　　燕九的声音忽然变轻了。讲完这句话以后，他不再开口。陈桑人探到沈怀风留下的碎灵，回头看了垂头坐在那的燕九一眼，心中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离开了。

　　燕九听不到陈桑人的脚步之后，肩膀轻轻地抖动起来。他本想憋住哭声，却没能成功，他几乎是哀嚎出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忘记在这个冰冷的宅子里，在这个他本来打算送给班双，跟他说我们到这里来生活吧的宅子里，只剩他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