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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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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黍离。
一夜未眠的戚诀困得头痛,一靠墙就睡了过去。这觉睡得不亏,他梦见那敬若神明的琴师大人给自己开了了狱门,一步,两步,缓缓朝自己走来,甚至伸手…触碰到自己的脸…
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突然一个激灵神志回归,猛地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想把自己打醒。戚诀你是什么东西,做这种不伦不类的梦是在亵渎谁呢?还摸你脸,你怎么不梦他亲你嘴呢?戚诀在梦里对自己进行了一顿恶狠狠的道德谴责。
傅礼俯视着这个睡着睡着开始狂扇自己的少年,眉心动了动,面上依旧冷峻,没有任何表情地看少年的脸颊在自己的摧残下泛红。
面对死刑,神经失常了?
也许出于不忍,傅礼对旁侧的护卫淡声道:“叫醒他。”
护卫应了一声,大大咧咧上去给了少年一脚,戚诀敏锐地清醒过来,跳起来自卫,惊慌警觉的一双眼撞上了傅礼的冷面,登时就呆若木鸡。
于是牢里安静极了,戚诀伸手掐了把自己小臂,疼!不是梦!
娘啊!我这是积的哪辈子的德啊?
戚诀开始兴奋得两眼冒光,抑制下去及其不易,两只手都在抖。
傅礼没看他一眼,眼神中揣测不出情绪,听语气是有些不悦的。
“我是让你叫醒,没有让你踹醒。”
“啊?”戚诀云里雾里听了一句话,看着那个面色不大轻松的护卫,才逐渐明白不是对自己说的,于是便也没去品那话里的意味。只是有点庆幸,也有点失落。
待到这傻里傻气的激动劲儿过去了,他才如梦初醒般扑通一声马上跪倒:“见过霜仪大人!戚某…臣…草民…臣…失礼!”
连话都丢脸得说不清,这第一印象恐怕太差了点。戚诀暗骂自己不争气。
这年代弦乐里有等级划分,而傅礼是又皇室中人。再怎么崇拜,也无奈不可乱了礼数。也许这种人无论身份还是为人,生来就是被仰望的。
“黍离是何人所教?”
傅礼的声线是让人较为舒适的那类,可就是过于冷淡,压得人很是紧张。
“回大人,是自学的!”
“为何选奏此曲?”
戚诀顿了顿,这一日之内,太多人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臣只会这一曲。”
“我不是你的王,你不必自称为臣。”
“…是。”您不就是所有乐师琴师的王吗?戚诀低着头有些为他感到不平。
“你可以讲实话,否则我保不了你。”
这话说得有一种保他是傅礼职责之内的意味,戚诀的心又激荡起来,他要保我保我!得之我幸!虽然戚诀一直觉得自己命大,自带主角光环似的无论如何决然是死不了,但竟是这个人保下来的也太幸福了吧!
他一激动,手就抖得很厉害。
“小民不敢造假。除了入门,确确实实只修了这么一曲。在精而不在多。”
“那,为何选修此曲?”
“因为喜欢。”
“为何喜欢。”
因为初次听闻您的大名,您奏的就是这曲。改朝换代的那一年戚诀还是六岁的垂髫,悲哀入骨,凄惨绵长的琴音从帝都飘至边塞,所有沦为亡国民,阶下囚的人们无不落泪,也同样震撼了戚诀的心。
旁人告诉他:“这就是霜仪国师。”
沉浸在回忆中,戚诀满脸的神往,目光盈盈道:“小民讲不出,也许是缘吧。”
傅礼不言,戚诀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整了整仪容,强制自己冷静道:“敢问大人为何要保小民性命?小民无德无能,实在感激不尽!”
“谁说我会保你性命。”傅礼留下一个清汤寡水的眼神,便不再多言,拂袖而去。身侧的护卫紧跟着给了他一瞥,似乎再说“好自为之”。
戚诀甚至能觉察出那一眼中的轻视,他平生最恨别人看不起自己。愣在原地半天,一股寒意才渐渐涌上心头,整个人又瘫坐到了地上。
还真的是自作多情了。
人家一句怕是保不了你胁迫你把实话说出来,觉得你实在没有利用价值,自然也就没有这件事了。
只是没想到一向自持而清高的霜仪琴师竟也是会用手段之人,戚诀心痛至极,心中国师高大的形象就折损了大半。
为什么不让他在他心里永远高大?为什么要唱这么一出?!
他真的有些失望。虽然知道高攀皇家琴师根本是无稽之谈,可心里的落差还是让他一阵阵地颤栗,感叹实在是人心不古。
申时有人哐当将门打开,戚诀像条死鱼一样任由他们给自己戴上沉重的脚铐和桎梏,把断虹用粗布包好系在身上,本就沉重的身躯又是一沉。
押送的人没说什么,闲言碎语中早已闻说这位断虹乐师不大正常,只当他是舍不得毕生所爱。但要说是舍不得,那古往今来有谁在死亡面前无所牵挂?都是绵绵无绝期的恨啊。
所幸赴刑之前还有个游行。狭小的押送车容下一个人已经很是不容易。好在戚诀戴的并非是木枷,双手在一定范围内尚可自由活动。他解下布包艰难地将筝移至身前不大平坦地放好,理了理衣袖,又弹起了昨日的曲子。由于腕上的链子沉重,也施展不开,但该有的手法他一个不乱,即使改低八度也把每个音奏得清楚。
他爱极了这琴,他只会弹这一首。
这实在是胆大包天。
四周的百姓叹了句壮士,依旧是无暇的音色,此情此景更显悲壮。押送的士兵虽不识乐理,但在旁人的议论中也晓得一二。游行本就是以示众为刑罚的一部分,哪知这人好死不死地开了个私人音乐会。
士兵重重敲了敲木质的牢车,喝令其停下。戚诀哪里听得进去,如醉如狂,流音似水。
这种状况不可放任,到时有人追查下来随车的几人是要负责的。三四个兵开了牢车的门将戚诀拖出来扔到地上一顿拳打脚踢。
众目睽睽之下,少年被来自四面八方的脚踩了个遍,被毒辣的拳头在脸上招呼了个遍。周身一阵阵地疼着,不知道谁在他小腹猛踹了一脚,戚诀一口血喷在地上,紧皱着眉缩成了一团。白色的长衣被踏得很是肮脏。
打我也罢,可是,可是……他艰难地透过人影的缝隙,竟看到两人将他的断虹扔到地上,用木棍当众一劈为二,力气之大,几根弦不堪重负地齐齐断裂。
戚诀心都碎了。想悲愤地叫,但喉咙里卡了滑溜溜的血块,喊不出声。想挣脱开奔向断虹,可被踏得压根头都很难再抬起来第二次。
士兵给他换上了木枷,将手固定得彻底一动也动不了。像塞破布一般把泥土裹鲜血的戚诀塞回牢车,大轱辘吱吱呀呀继续向前。
车一颠又一颠,晃得戚诀的头不断磕到木杆上。他已经是个死人了,眼睛无神瞪得极大,却一滴泪都没有,这副死不瞑目的样子让路人感到后脊发凉,纷纷回屋里不敢再看。
断虹的残骸没有人敢捡,总觉得邪里邪气,摆在路中间很是凄惨。
待车摇晃着走远,街的另一头悠然走来身型高大的男子,与戚诀是同样的白衣,质感与光泽却明显更加高级夺目。这人走来随身没有兵卒,百姓愣是瞧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五体投地跪拜琴师。
君王爱音乐,那么琴师便是这国家里至高无上之人。
傅礼所到之处,皆是一片问安声和教徒似的虔诚的人,他径直来到残骸前,淡漠地盯了几条断弦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