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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西塘镇上的门面今日都通通闭了,人烟却半点不见稀少,反倒是车马骈阗,正结彩张灯,人潮也涨落,热闹非凡。

      擂台架子又被搬出来饰画了一番,小小城镇库中少有存费,聘婚,打擂,迎宾,欢庆,用的皆是这同一张台子,老木朽朽,有人经过时还会吱呀几声。

      人们都知鸣锣打鼓不过是哗众取宠的引子,鼎沸的论声淹没了丝竹聒噪。今日的重头戏,当属这镇子上断虹乐师戚诀的那支《黍离销》。

      戚诀不喜乐师的称号,时年二一,专精于筝已有十五年,不修旁物,“乐师”听上去总有种学艺不精之感。惜此领域间有明文规定:“燕柱移,中清摇,坐弹林中方圆十里不见活物,傍水抚琴逆粼波,动江水,可为琴师。”

      中清乃是弦中最细的一种,摇指为基本功,任谁都会,可要将它摇得流转不断,使音波得以共振致人肝肠寸断,倒逆江海,却要的不仅是手上精准无误的拨弦功夫,更要有雄厚的内力作为基底,此种内力需是从琴书中参悟化灵,如若修的是武艺,或者书画一类,那便不灵。

      今日若不是君王入镇寻访,戚诀本是断然不会露这个面的。

      《黍离销》,单凭曲面就可猜想,弹唱的是亡国之悲。在这盛朝之中敢在君王面前演奏这种近乎哀乐的曲调,全天下也许只有戚诀一人。

      旁人也不知这戚诀究竟打得哪般主意,莫不是活久了,也想要试探一下王法。

      观赏的人们为戚诀喜忧参半,也抱着看好戏的念头攒动。名扬一方的乐师惹得圣上雷霆大发,自然是不可多得的景象。

      半日闲碎的表演稀稀拉拉地过去,待到了午时,才见一身明晃白衣,颇显招摇的意气少年与筝侧落座,一手搭于筝边,四下噤声。

      大多数人未曾见过戚诀真容,听闻他时而狂骄时而内敛,只以为是与世相隔的疯癫琴痴,不想是个半大的活泼少年,人人腹中道怪,未经世事无常,如何弹得出这黍离之悲。

      待到聒噪全然消了,戚诀复将搭在筝上的手拿下,起身对君王行臣子礼,君王敛眸批许,戚诀又一次坐下,起势自如,分毫不乱。

      好一派气定神闲!

      琴音不知何起,将所有人的心神收拢至一处,弦声初似深谷幽兰,又似芙蓉脱水,宁静而恬淡,莺飞草长,向荣之木,尽在几弦拨促之中,滑音悠长,宛如细雨抚桐,撩得人心明神快,含笑无声。曲至过半,时逢战乱,马蹄兵戈动荡不休,弦音紧促,乱马奔腾于沙场,洋洋洒洒若急雨敲阶,铿锵沉吟,跌宕中有割刀似的寒意潜藏在疾风骤雨之中,众人眼前忽显戎马相交,宛若亲临了古战场,亲历了那场人神共泣的血战。台下唏嘘一片,面露惧色。

      征战之后,幽幽弦鸣如同泣诉,噼噼啪啪,火光炸裂,杜鹃啼血。弦凝指咽,声骤停,复又骤起,一波一折,诉无处,泣无泪的离愁别绪乍生,台下几人登时泪如泉涌,许是忆起了哪位挚爱,哪句未了的诺言。也有人不自主地鼓起了掌,心中的怀疑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见君王也颇为动容,虽为黍离,意却不在指责君之无用,更多是征战背后更加令人肝肠寸断的众生疾苦,愈发引人深思。

      正当人们沉溺其中,罢之不能,正当男女相拥而泣,曲调却微微一转,发生了变化。

      下面的人自然听不出来是哪里出了问题,只是曲调竟喜自悲生,妻离子散的悲恸中揉入了一丝不可察觉的悸动和喜悦,虽只是一点,但意境已差到了十万八千里,旁人不知,可圣上是通晓音乐之人,戚诀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忙定心神抑制微颤的右手和狂跳不止的心脏。

      无论如何,奏完此曲,再言其他。君王面前奏此弦乐,要么紫金白珠沾赐物,要么朝奏夕贬断头台。就算不至上到断头台,也足够他身败名裂。

        一曲末了,绵延悠长的余音切切,绕梁不绝。四下感叹声此起彼伏,他们只见得台上那人指若飞花便有弦音流转,全然没有意识到方才的小小差池。

      戚诀按按为自己捏了把汗,余光去观察圣上的脸色。他心里清楚,外行人怎么称赞都算不上是荣誉,得了那个人的赞赏,才算成功。

      缓缓收势,他面不改色地起身,行了同先前一样的礼。皇帝寻访着了身便衣,盯他许久,目中道不明是什么意味。

      ……

      戚诀在众目睽睽中被架走了。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内。朝中历来思想,盛世公然奏黍离,本就罪该万死。众人只不过凭他琴艺好些而差点以为他能够逃过一劫,方才还见圣上面露赞许之色,不知为何这又变了脸。

      大家唏嘘了一番,但也算看到了预料中的结果。牢狱之灾多半就是以死为结,西塘镇从此少下一位英才,任谁都可惜。大家都想不通这人怎能如此不识大体,年纪轻轻落得如此下场。

      戚诀被人架着下了台,便摆手示意让两人放开自己,“劳烦二位,帮我把断虹也一并带上。”

      断虹是他的琴,一把十三弦的筝。平平无奇,只有那弦是用古桑喂养的金蚕的丝制成的。吸了天地精华的古桑叶被存活率极低的蚕吞入,快吐丝时放入热水,剖腹取囊,在水中拉长,便成了丝。
      古桑难有,而古桑养育的金蚕更难有。

      断虹落屏山,斜雁着行安。戚诀仰头望着归雁,平静得让人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差不多天一亮就能赴刑了,拿着它还怪沉的。”身边铁衣壮士同情地拍拍他肩膀。可惜这人着实不怎么会说话,心理素质差点也许会直接以头抢地而死。

      “麻烦了。”戚诀收回目光又望向说话那壮汉的脸,再多的话都没有,眼里清澈得像是有一汪无底的清泉,壮汉怔了一下道:“小兄弟,这没有圣上的命令,我们不好做……”

      “断虹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不拿上他,你们就是斩了我,也会斩得不完全。”

      铁衣人似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像看鬼怪一样望了一眼戚诀,又觉得他不是神志不清,壮着胆子回去把断虹抱到了怀里拿下了台。

      “我能自己拿吗?”戚诀看着那人五大三粗的臂膀就这么蹭着几根细弦,有些心痛地蹙起了眉。

      人估计想着他拿了琴也跑不快,就递给他。顺嘴问道:“小兄弟,你不知道你弹这曲儿是犯大忌的?年纪轻轻,可怜你这琴艺了。”

      “我知道。”戚诀低头细抚他的宝贝,似是不想再与人谈论,“多谢大哥关怀。”

      阴森的牢房里也生机勃勃:有老鼠和蟑螂共舞,还有潮虫的狂欢。

      戚诀敛眸,掌心轻轻滑过琴弦,暗定心神屏了一口气,轻轻拨了一音。

      这与他先前的弹奏不同,是注入了些许内力在弹。墙角的几只蜘蛛站不住脚,头朝下掉了一地,几只蟑螂也猛地一震失去了呼吸。

      戚诀高兴不起来,这牢房很小,可他连几只老鼠都干不掉,吱吱叫着,像种嘲讽。

      什么时候才能被人敬仰,被人叫一句琴师啊?

      他会开心死吧。

      如今性命朝不保夕,他奏黍离,顶风作案,赌的是自己的琴艺。赌输了,就只能死。

      他向来喜欢玩这样的游戏。

      忆起方才闹市中那个身影,他心底才又泛起一阵激动。如果没有走眼,惊鸿一瞥,那是都城里皇上御用的顶级琴师。

      为圣上奏乐,也为圣上御敌。奏乐时白浪翻空,势同风雨,杀敌时弹指便有灰飞烟灭,挥袖便是雨去风来,一收一放,对每个音节高度的精确把控,没有哪个乐师不为之着迷和折服。戚诀一直以来都将秘密得来他的画像挂在壁上,如今见了真容,怎能不激动?若此时他都还能保证手底下不乱一分一毫,恐怕那才是不正常。

      他应是随圣上寻访而来的吧?想到这里,戚诀对圣上生出几分感激。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一瞥,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明明着的是同样的白衣,那人行坐都自有不落凡尘的风骨,而自己…相较之下,不过是一届无名小生罢了。

      鸡鸣报晓,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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