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小店不营业》coco不要可可

13、式微（二）

　　五年前
　　霍家山庄

　　“听说大师兄修行回来了？”
　　“是啊，刚去过敬文馆，给各位长老请安”
　　“咱们这位霍师兄啊，本就天资过人，如今更是游历归来，想必下一任的家主之位已经非他莫属了吧，更何况他和怀璧长老家的小姐还有婚约”
　　劝谨堂内，几位女弟子正轻声议论着，一少年从上方朗声开口
　　“能被这么多人记挂着，倒是霍兄你的福气，可惜这么多小美人儿，怎的就是偏生喜欢那个冷冰冰的臭鱼。”
　　只见那少年眉目俊朗，颇有英气，黑色休闲套装外一件渐变青紫色的长袍，长袍衣摆绣点睛鹤纹，鹤口衔金玉兰，从劝谨堂前梅树上翻身而下，一树梅花簌簌落地，洋洋洒洒，看呆了的女弟子们这才想起反问
　　“你是哪里来的浪荡子，偷听别人讲话，擅闯霍家山庄，该当何罪”
　　那少年兀自笑了一阵，另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传来
　　“照你这样闹腾，我这一整个院子的梅树怕是都不够你摧残”
　　“那又如何，天同长老来，受罚的也是我，倒是你，霍祁，随你来一趟，也不说带我转转”
　　“除了山庄后山和修罗殿禁地，庄内其他地方，你自便，只是莫要烦扰庄内其他弟子功课”
　　说这话的，正是当时的霍祁，墨色短发，眼尾红梅，同样是黑色的衬衫，白色轻绸外衫，袍底是青松冷冬，衣衫腰后束青带，意为君子束己、泠泠傲骨。
　　“俞瓖，我们来这里是拜见天同长老的。”
　　“是是是，正事要紧，我懂，各位小美人儿，在下这就告辞啦。”
　　俞瓖小跑着追上走在前面的霍祁
　　他的话随着最后一叶梅花的落地，留在了愣在原地的弟子们耳中。

　　劝谨堂内阁
　　熏草香炉里升起袅袅云雾，天同在书架上将最后一卷写有注释的书放好，就听见外面院子传来的俞瓖的声音。
　　“你们两个又在辩些什么。”
　　见天同走出来，霍祁和俞瓖齐齐行礼“见过长老”
　　“祁儿，今天找你，是有一委托委派给你，原本你刚游历求学回来，应休息几日，但事关饕餮凶兽封印，任务地点与现世牵扯甚广，长老们和其他弟子前往都不太合适，俞家少爷工于封印与奇门八卦，此番由你二人前去，最为合适。”
　　“是”
　　霍祁垂眼负手而立，俞瓖摆弄着刚落在手上的梅花
　　“敢问长老，此次的封印地是何处”
　　“北野，北鸣山”

　　北野北鸣山？
　　陶夭的眼底闪过异色
　　“我知道祭司之间出于古今地理方位统一的考虑，会有地名亘古不变的代称，这北鸣山的位置，是骄阳地产负责的，南区那块地？”
　　“是”
　　“既然是饕餮四处封印之一，又经霍俞两家卜算加固，何以能由现世人接手？”
　　霍祁沉默
　　“怎么的，祭神司的那几位老糊涂了？这才多久，急着下岗回人间养老？还是说…”
　　陶夭抬眼，瞟了一眼霍祁，这位霍家曾经的家主、现在的一缕眷恋人世不肯走的亡魂，紧抿着苍白的嘴唇，一言不发
　　“是么，原来是这样啊”陶夭轻哼出声，这一笑，三分冷淡，五分讥诮，剩下一分半，满是厌恶，还有最后半分，是他自己看不见的风情
　　那风情不来自尘世，也不是人们用来形容美丽的说法，是一种看遍世间最后的风花雪月后所留下的、无尽的悲悯和数不清的忏悔，这种感情在陶夭的脸上反复重现，也铸成了现在的陶夭
　　陶夭拥有一副好皮囊，无论是讽刺的还是夸赞的，这句话他听了许多年。
　　但陶夭自己不觉得，每次他对着一切能反映自己容貌的东西，都只觉得那里面盛着的灵魂千疮百孔、满目的荒唐
　　这具荒唐的灵魂换了个姿势，紧绷的背部和始终握着一根扇骨的两指，另一只手握成拳，头轻轻靠在上面，声音轻松、警惕、冷漠
　　“说吧，霍家谁啊，真是通天的本领啊，瞒得过祭神司，给得了人间印，在那张人间允许动工的表，盖了红梅大印啊”
　　霍祁继续了他的沉默，沉默的姿态昂扬，沉默的仿若理直气壮
　　黄泉水映出的光芒还在闪烁，那是一个人生前最难得的过往
　　“都这地步了，不愿说？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说不出口？！”

　　影影绰绰，断断续续，伴着苍青色的光，下一段记忆显现在陶夭周围

　　北野，北鸣山
　　从梅树遍山的霍家庄来到四月春雪初融的北野，陶夭看着青衣和白衣执剑的两个身影，走进了南区郊区。
　　身后的远处高楼林立，风穿过大厦间人群的苦叹，裹挟着郊区附近仅有几家铺子里的味道，层层叠叠的吹了过来
　　俞瓖如孔雀开屏一样的，将青色长袍衣摆向身后一甩，蹲下单手附地探了探
　　随即睁眼，朝着霍祁一挑眉
　　霍祁硬是把第十三次想暴打面前这个人的冲动按了下去
　　“讲”
　　“哎呀，和我出任务，公子竟也如此严肃，可真叫奴家好生伤心呢”说罢，还掩面抹泪，做了个娇滴滴的模样
　　“……”
　　听着那个尾调逐渐上扬的“哎呀”，霍祁放弃抵抗的闭上眼,镇定三秒后转身准备离开，被俞瓖一把拉住
　　“开个玩笑…我就开个玩笑…好了好了，霍大小姐，别别扭了，我错了！还要不要听我讲了啊”
　　霍祁反复将气息吞吐三遍，转身，冷冰冰的发出一句
　　“讲”
　　“上古四大凶兽之一的饕餮，其中一处的镇压之地，确定就在此处，但是这里应该是被什么人设了个障眼法”
　　“为现世安稳，此处设下法阵并不奇怪”
　　“哎~你这人，听话怎不听我说完”
　　“……”
　　“设封印术和障眼法阵是不奇怪，令我不解的是，哪位前辈会将这术法设在封印的阵眼之上”
　　“什么？”
　　“就是饕餮原本封印的阵眼啊，一般来说，为了防止上古封印被人间破坏，各大家族的祭司会选用两种方法，一个就是像你我二人定期加固，另一个就是设下屏障，专人守在此处。”
　　“接着说”
　　“但是这里的阵法却有一点古怪，没有人会将屏障直接设在上古封印的阵眼处，就算此处本应有某个家族专人留守，但是你我二人这一路并未见到拦路之人。再退一步讲好了，谁家毛头小子学艺不精，随后来确认阵法的祭司不可能看不出来。除非…”
　　“内鬼”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有人故意这么做，应该是为了瞒过祭神司，隐瞒饕餮四种封印之一的状况。”
　　俞瓖抬眸，看着沉思的霍祁
　　“怎么样，有什么想得到的”
　　“暂时想不出，你呢”
　　“我也一样，工于封印术世家中的翘楚，无病无灾还游手好闲，有心思有时间来做这事儿的那个，目前就在你面前”
　　“……”
　　“好啦”俞瓖哈哈的笑了两下“这个事情回去呈给长老们，到时再说”
　　“嗯，现在封印的情况怎么样了”
　　“不好说，刚才我调用这附近山川大泽的灵力，被屏蔽住的阵眼倒是好找，其他乱七八糟的阵法也容易去除，但是问题是饕餮的一角封印早已松动，流入现世的混浊气息已经影响了灵力的纯度，对现世之人势必会有影响。”
　　霍祁继续听着，他常年冷静如霜的面容，俞瓖见怪不怪，和自己一样的年纪，偏偏不知为了谁，要装作少年老成
　　“还有一件事，你应该也注意到了，若是我们要加固饕餮此处的封印，势必要破除那屏障，屏障破除之后，背后之人不管是谁，一定会有所察觉，最重要的，我们必须在饕餮冲破那一角封印前，完成封印术”
　　“嗯”
　　“霍祁”
　　“？”
　　“有把握么”俞瓖对着面前这张冰霜脸调笑着“小爷可是对自己的封印术有十乘十的信心，你可别到时候气势上输了，你自己倒不要紧，放跑了饕餮的话，可别怪我不顾兄弟情谊，我会坚定的扔下你，然后去长老阁告状的，人生在世，为己筹谋啊~”
　　“俞瓖”
　　“嗯？”
　　“快、干、活”

　　收起一切玩笑的神情，俞瓖右手手掌附地，有滚滚金色的光芒从未知的远处汇集，仿若亘古不变奔腾的河流，应召而来
　　那是山川大泽的灵力，这个封印世家最貌若不务正业的小公子，就是有能和万物共鸣的能力
　　轰的一声巨响，金色的光芒化作星星点点的雪落下，一瞬间，俞瓖利用汇集的灵力，破除了周围那些乱七八糟的阵法，霍祁同时在这北野的范围施了个法，好让外面的人，无法窥见里面的一切
　　换句话说，就是今天他们二人折在这里，也要把饕餮控制在这里，也得等着两大家族的人前来，拾回少年遗骨
　　“哟~霍大小姐就这么舍不得我啊，倒也不用，若是真放心不下，择个良辰吉日，我可以去你们家提…呜呜呜”
　　俞瓖那个‘亲’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一条白绫堵住了嘴
　　“给我住嘴”
　　“呸，呸呸呸”俞瓖扯掉白绫，狂吐了几口“不是吧你，气氛紧张说个玩笑，你真出点什么事儿，怀璧老头家那小丫头，不得拿我去钓鱼啊”
　　“饕餮的阵眼呢”
　　“咱们现在是在那最后一层屏障外面”俞瓖抬手，指尖凝出火光“去！”
　　四周环境剧变，二人面前是一道冲天而起的屏障，里面熔岩滚滚，中心的大石块上悬着一个不断发出暗红色火光的物体——那是饕餮被封印的四象之一，它的头颅
　　“看见这个屏障了吧，一会儿我会先将它击碎，但是越靠近饕餮的头，山川大泽能用的灵力污染越严重，不过我会尽全力保住你。”俞瓖顿了一顿，思考许久，吐出一句“霍祁，你一定要撑到我完成封印，千万别被它蛊惑，自古以来被饕餮蛊惑蚕食之人不得善终”
　　“放心”霍祁向前走了几步，在阵眼旁站定“到那个时候，我希望你别犹豫，亲手杀了我”
　　俞瓖轻轻笑了，将画好的符篆贴在阵眼旁，仍是单手附地，神色严峻，向霍祁示意
　　“九霄！召来”
　　“界门！开！”
　　二人齐声喝道，俞瓖面前的屏障霎时四分五裂飞散开来，空气中有浓重的血腥气和令人作呕的污浊气味爆炸般散开
　　熔岩开始猛烈地翻滚，那颗被束缚住的饕餮头颅仿若感受到了封印的破裂，不住的哀嚎着，声音化作无形的力量，凝固了空气，扼住了两人的咽喉
　　俞瓖双手撑地，紧紧的附在符篆之上，努力在这吼声中集中精力调动一切存在于山川大泽中的力量
　　他相信霍祁，所以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封印一角加固，重新设下屏障
　　上古凶兽难以封印，最重要的是因为有太多人被他们蛊惑蚕食殆尽，那些被蚕食掉的灵魂，会以最丑恶的样子，留在饕餮的封印里，出不去，回不来。
　　俞瓖听见恶魔低语般，在耳畔回响的声音
　　‘你想证明自己么’
　　‘所有人、每一个人！他们都只会说你是个靠天赋的懒人，他们根本看不见你的努力’
　　回忆走马观花一般涌现
　　‘瓖儿今日的课业做的真好啊’那是拒绝了五岁的俞瓖亲手做出的礼物的俞家夫人，俞瓖的生母
　　‘现在还在做这些东西！来日你凭什么继承我俞家的家业！凭你仅有的小聪明么！！’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我没有！
　　‘大少爷真优秀啊，不用怎么努力，就已经是天之骄子了’年迈的管家向服侍的小厮说着
　　不，那不是我…我每天也有好好精进功课，我有努力的！！
　　‘哟~这不是那位凤凰儿~咱们可是连人家万分之一都不及呢，毕竟人家有天赋~’
　　不，不是我，我没有！！不是我！！！

　　人就是这样的
　　或者说
　　有的人就是这样的

　　吊车尾的逆袭人人称颂，但如果没有，就是一个悲剧
　　而天才呢
　　他们从降生那一刻起被赋予厚望，按着身边每一个人的期望走下去，他们要除魔卫道，他们还要朗月清风
　　他们不可以行差踏错，不可以和旁人的期望有任何误差，最后得到一句
　　‘你们看，这就是天才啊’

　　是称赞吗

　　只要一步，一步和期望不符，恶意的嘲讽和谩骂会变成无声的利刃，把原本万人称颂的天才拖下神祗、拽入深渊

　　神明和魔鬼，为什么不能是一个人

　　他们需要的是这个天才么
　　错了
　　他们要的
　　只是天赋
　　足够神圣去保护自己的无能的、来自别人的天赋罢了
　　一种享受、评判的借口而已

　　九霄的剑气横空划过，撕裂饕餮周围魑魅的哀嚎
　　“俞瓖！屏气凝神！”

　　霍祁略带怒气的声音把俞瓖从无尽沉睡的回忆里拉了出来
　　上古四大凶兽，惯会蛊惑人心，真是讽刺

　　那边饕餮的头颅仍在不停叫嚣着，滚滚黑色熔岩从顶空落下，变成滚烫的红
　　曾被饕餮吞噬的数不尽的灵魂，挣扎着、哭喊着、哀嚎着，朝着封印结界的空缺冲出
　　霍祁手握九霄，白衣翻飞，红梅浴血，守着已经破烂不堪的结界一角
　　“还要多久！”

　　“最后一道！灵流封住结界时，你马上出来！！”

　　“三…”
　　“二…”
　　“一！！！”
　　“就是现在！霍祁！来！！！”
　　随着最后一道封印术的完成，山川大泽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被送入了那残破的结界中
　　熔岩冲天的火光、夺人心魄的哭号、以及饕餮最后蛊惑人心的低语
　　都被掩盖那道温暖的光芒之下

　　霎时间，飞沙走石、哀鸿遍野，仿若前世

　　俞瓖卸了力，坐倒在地上，猛烈地喘着气，眼睛里是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惊惧
　　右手还维持着向前伸展的状态，刚刚最后的一瞬间，他抓住了霍祁

　　晚霞的余晖和现代都市玻璃反射出来的光齐齐落下，山川鸟鸣和街边小贩的声音混杂着，空气中的血腥气久久不散

　　“两个翩翩公子变得如此狼狈，我倒是有点好奇，那帮小姑娘看见你这副样子，会不会意中人幻化成泡影”
　　俞瓖扯过霍祁染血的衣摆，挑了挑干净的部分擦了把脸，又颇为熟练的拽着他起身
　　霍祁嫌弃的看了他一眼，把九霄收鞘
　　“回去了”
　　“这么冷漠啊！喂！你对刚一起经历生死的伙伴也太冷漠了吧！！喂！！！站住啊，啊啊啊啊霍祁！”

　　“少年意气，胆子真大啊”陶夭不知何时拿了个杯子，饮了一口酒，又慢吞吞的说到“长老让你们来加固封印，你们两个，重新给他们造了一个，怎得，逃得过饕餮一次，第二次没逃掉，所以心里不服，化作鬼魂了？”
　　“…非也”
　　“？”
　　“前辈，我本不是不顾天下苟且偷生之人，孤魂于世，执掌祭祀人间福祸，其中利害！我…”
　　霍祁激动的语调戛然而止，那个‘我’的尾音在固步封印的空间里停在了陶夭的耳畔
　　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能坦然宣之于口的秘密，霍祁眼尾的红梅盛开的格外灿烂
　　他小心翼翼地、极轻地对陶夭说
　　“那片金钱与欲望的废墟下，是我此生挚爱的埋骨之地”

　　陶夭看见了，霍祁的灵魂在笑，温柔、缱绻、悲伤、绝望

　　前辈…
　　我本也能如那无双的君子
　　遇见一位如玉之人
　　一生一世到白头
　　前辈，她的名字，我曾在心底描绘无数遍
　　青萝
　　她叫青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