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怒撒薛涛笺》柳宝丁

16、报三恩离别认父

　　元和八年初（813年），薛涛的纸业蒸蒸日上，忙得脚朝天。多日不去西川幕府，连过年都没去给武相国拜年。二月初二龙抬头，薛涛得空，无论无何要去西川幕府拜会一下那些老友们了。这日带上些礼品来到西川衙门府外。车马拥挤，熙熙攘攘，一问，节度使武元衡要回京重掌相位了。赶紧进府。薛涛是西川府的老人了，服侍了几代节度使，是武元衡最赏识的幕府僚员，她进府一般是不要通报的。直接来到府厅。
　　送别官员众多，薛涛插不上话。等候多时，也挤不上去。薛涛虽然诗词誉文坛，财富甲天下。在衙门府里却一文不名，因为她没有一点儿职衔呀。虽然报请了个校书郎，却没有批复下来，只是众人叫叫而已。在这满厅官员堆里，她识相的不敢向前多跨一步。不能在这里干等，赶紧退出了官厅。奔回纸店，命伙计们把那最好的彩笺都搬出来，薛涛一盒一盒的挑，问：“我亲自做的那几盒呢？”
　　小厮强子疾奔后院，大叫：“小翠，小翠，主人要她做的彩笺。”
　　小翠端了几个盒子过来，都是精品包装，每个上面都有红绶带捆扎。薛涛问：“就这几盒呀？”
　　薛涛亲自动手做的精品彩笺，不用苇薄纸，而是用上了胶的宣纸。由她亲自配色、上色、晕染、固色、剪裁、熏香，其中的每盒色调都是独一无二，是量产里没有的限量版。一般是不售卖的，仅送给最要好的朋友，在成都也是没有几人能见到它的。但是市面上流传的一塌糊涂，才子佳人、文豪命官都在到处追逐这种限量版精品。
　　小翠嘟着嘴说：“本来做的就不多，陪你做这种彩笺，辛苦死人啦，熬夜不说，手都烧坏了。”
　　薛涛说：“只要脸不烧坏就行啦，嫁不出去啦，小强要不要。”
　　强子赶紧说：“就是脸烧坏了，我也要。”
　　小翠说：“谁要嫁你啦！”
　　薛涛说：“别斗嘴了，赶紧装箱。”
　　装车送进西川府衙门，送别的人已散去。武元衡正在客厅里喝茶，一一嘱咐下人，哪些东西需要装车，哪些东西不能装车，特别是那些官员们送的礼品，一律不许装车，送往府库登记造册。
　　薛涛上前，作揖纳福，说：“相国，我这一箱东西，你一定要拉走。”
　　打开箱子，拿出笺盒，一一给武元衡展示。看到限量版精品，武元衡啧啧称赞。武元衡也是中唐有名的诗人之一，也有文人对文房精品的收藏癖好。早已闻名薛涛笺的精美，也见过李郎中拿回的彩笺，零星得到过薛涛送来的彩笺，很是喜好。今天得到薛涛一箱精品彩笺，自是爱不释手，文人之礼，道德之交，何况薛涛又不是官员，哪有不收之礼。
　　坐下交谈，薛涛一肚子道别感谢的话，哽咽的说不出来。

　　薛涛两次罚黜到松州，吃尽了苦头，第一次回来时写了下屈辱的《十离》诗，乞求韦皋原谅，才回到成都。第二次被刘辟驱黜到松州，刘辟被高崇文平叛后，高崇文根本就不惜的管薛涛的事，不理不问，薛涛被扣在松州举目无望。听说武元衡于元和二年（807年）十月拜检校吏部尚书，兼门下平章事，充剑南西川节度使，于是写诗《罚赴边上武相公》：
　　萤在荒芜月在天，萤飞岂到月轮边。
　　重光万里应相照，目断云霄信不传。
　　按辔岭头寒复寒，微风细雨彻心肝。
　　但得放儿归舍去，山水屏风永不看。
　　武元衡进川之前早已耳闻薛涛的造诣和遭遇，又在此诗中见识她的才情，使他对这位才女的坎坷命运格外同情，立即下令解禁归府。这算是武元衡对她的第一次恩情。
　　回来后武元衡曾和薛涛长谈，因薛涛在西川幕府经历了三代统治者（韦皋、刘辟、高崇文），特别是一代明相韦皋对西川的治蜀方略，薛涛了如指掌。武元衡到西川来治理这个被刘辟反叛、又被高崇文劫掠一空的烂摊子，心里是没底的，既有茫然，也有畏难。邀薛涛来，既想了解前任的治蜀方略，也想听到对自己治蜀的建议。
　　刚从松州回到成都的薛涛依然是那样整洁、素雅，坐到武元衡的对面，既无慌乱、惧怕，也无扭捏、做作。
　　薛涛说：“西川是边疆不假，但它既有边疆的荒莽，也具自然地理的富饶。治理西蜀就是一个字“稳”，只要内外稳定一两年，不用你下力气去发展农耕，促进商贸，勤劳的川蜀人民，加上人杰地灵的条件，马上就会富裕起来。对外就是对松籓地区刚柔并用，互为友好，互通商贸，一句话就是减少战争。对内，就是安定人心，执行律例，严惩犯罪。西蜀的富饶要比关中强百倍！”

　　确实获益匪浅。最后拿出他进川途中在嘉陵驿写的一首诗，让薛涛当场和之。
　　悠悠风旆绕山川，山驿空濛雨似烟。
　　路半嘉陵头已白，蜀门西更上青天。
　　——《嘉陵驿诗》武元衡
　　山道艰险、细雨朦胧，李太白说的“蜀道难”可是真难啊。我才走到嘉陵驿站，发愁得头发都白了，愁的是怎样收拾西川这个烂摊子。对自己出任节度使的忧虑，溢于字里行间。
　　薛涛读罢，挥笔而就：
　　蜀门西更上青天，强为公歌蜀国弦。
　　卓氏长卿称士女，锦江玉垒献山川。
　　——《续嘉陵驿诗献武相国》薛涛
　　您不要为蜀道难于上青天而发愁（“蜀门西更上青天”），我要强烈为您歌颂川蜀的富饶美丽（“强为公歌蜀国弦”）；川蜀还出现过卓文君和司马相如这样称得上天下有名的士女(有名节的男、女) ，真可谓人杰地灵。最后用杜甫名句“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赞美川蜀的山川，这样美丽的山川将欢迎你来治理，期盼你给予蜀地百姓以和平、富庶。满怀信任、鼓励之情。
　　武元衡看后大喜，一扫畏难情绪，采纳薛涛建议，把一个战乱后又被洗劫一空的川蜀重新恢复富饶、稳定。
　　由此不再让薛涛只作为歌伎，仅供唱歌跳舞，而与幕府中的其他幕僚一起吟诗对歌、出谋划策。
　　幕僚们有些意见，跟一个歌伎共事，有失文人脸面。武元衡问，“那你们说怎么办才好。”李郎中说：“韦太师曾经打算给她报请过校书郎。护军说‘不可’，遂止。”
　　“那咱们就再报一次。”
　　有了此令，李郎中几人就借花献佛，草拟奏文，连薛涛一起向吏部报请了几个幕僚为校书郎。朝廷批文下来，皆大欢喜，几个幕僚（包括李郎中）都被批准，唯独薛涛未准。但是大家还是庆祝了一番，互称“校书郎”，从此薛涛就有了官号，大家也叫她“校书郎”，传遍天下，很是体面。这是武元衡给予薛涛的第二大恩。
　　薛涛在西川府中待得时间很长了，虽然以校书郎的身份在幕府执勤，但是她越来越不愿意在公众场合出现，特别是不愿参加宴会等庆祝活动。一到这种场合，不由得就有人忘了她是校书郎，要请她唱歌跳舞，只记得她是歌伎。李郎中正忙不过来，于是就报请武元衡，薛涛协助李郎中管理文书。少了很多应酬。
　　武元衡也要效仿前人的文治武功，组织了一帮文人编撰一套川蜀的文库。搜集所有川蜀文字书籍，堆积到后院的书库，分门别类，爬高上底的开始忙碌起来。
　　薛涛酷爱读书，见有这么多的书，她把前院这边的文书处理完后。就跑到后院帮忙。薛涛饱读诗书，遍览经史，比那些校书的书呆子文人强多了。开始那些文人还看不起她，几次纠错指正以后，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时过来找她请教。前院就去的少了。
　　一次宴会，前厅呼叫薛涛，不到。派人去找，正在书库中满脸灰尘的拿着一本旧书与一个秀才在争论。拉到前厅，薛涛蓬发灰脸，跪地不抬。武元衡要发怒，分管编撰文库的掌书记龚文智说：“多亏薛校书帮忙，文库编撰大有进展。还望相国息怒。”武元衡没想到薛涛有这样大的学问，就说：“既这样，薛涛就不必来前厅了。”
　　薛涛一听，浑身战栗。不来前厅就是可以不必跳舞唱歌了，也就是不必跟在一帮幕僚后面吟诗赋对了。那么她的身份？……她忽然抬头，大声说道：“贱女斗胆有一事相求。”
　　“说来！”
　　“既然不必来前厅，是否可让贱女脱籍！”
　　“脱的什么籍！”
　　“在册的官府乐营歌伎！”李郎中说。
　　“一个校书郎怎么还是歌伎，怪不得西川府要让人笑话。削籍、出府！”武元衡一甩袖出了前厅。这一下，众人都知道了，薛涛脱藉了！
　　说是发怒，其实武元衡很是心疼这个才女。把薛涛、李郎中、龚校书都叫到书房。面和心慈的对薛涛说：“其实我早就想给你脱籍。一是舍不得你离开西川府；二是脱藉也不能悄悄进行，要有一个好机会，让众人皆知；第三怕你脱了籍后，没了收入，流落街头，又重操旧业。这样，你脱籍以后，尽可来府帮忙，整理文书，校勘书库。龚书记、李郎中要由她随意工作。也多少给些补助。”
　　李郎中、龚校书答：“是。”
　　薛涛说：“文书整理、书库校勘我必是要来帮忙的。也不必给我补助。您放心，我定能自食其力。回去就摘了花酒的牌，绝不再沾艳业。”泪洒衣裳，磕头三拜。这是武元衡给薛涛的第三大恩。

　　此间离别之时，武元衡看着满脸流泪的薛涛说：“你也不必伤心，看到你把纸业搞的这样好，我也就放心了。女人也要学做卓文君、 王昭君。这样别人才能刮目相看，不受欺凌。我一直担心你旧习难改，枉费了你的一世才能。看来你在事业上是没问题的。不过在感情问题上你还要多多慎重。你和元稹的关系发展成怎样了，这是你的私事我不想过多干涉。元稹这人还是有正义感的，他最近在河南又参了几个案子，居然还参了河南尹房式，真是个傻大胆。不过他在女人问题上口碑并不好。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不可强求。不知你看过他写的《莺莺传》没有，不妨拿来看看，尤其是最后评价女人的论断。读来，可以三思。蜀人一直遭中原人歧视，尤其是蜀人妇女。高崇文临走时把成都掠夺一空：不光掠走了蜀地上的财富，还掠走了蜀地各种行业的人口，供他役使，为他服务，所谓‘尽以金帛、帘幕、伎乐、工巧行，蜀儿为空’(《新唐书高崇文传》)。我想，不用我说，你知道蜀儿是什么，他把这个行当放在最末，最下等的位置。可见“蜀儿”是多么下贱。你要做表率，改变这种观念，去掉这个难听的绰号，为蜀人争光，为妇女争光。”说着，他从案上推过一个木制拜盒，说：“这是你的脱藉文书，千万收好。我也和周边蜀地的同僚、下级都打了招呼，给予关照。但是有一条，只要你沾艳业，不但不予执照，还要查封。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好自为之。”
　　谆谆教导，慈父一般。薛涛跪地：“武相国，我早年丧父，可以叫你一声父亲吗？”
　　这是要认干亲了。
　　武元衡说：“不行，我回去拜相，既位高权重，又危卵重重。父女相称于你于我都是有危险的。如果我有不测，你在心中祷告就是，千万不要盲动。”武元衡已经预见到回京履职既要干一番事业，就必然有危险，不要连累了这个文彩烁烁的女孩。

　　武元衡回到了京城，薛涛对武元衡的恩情却念念不忘。这个感情有多深？元和九年初幕府中的吏部员外郎卢士玫将离蜀赴京时，薛涛为卢员外辞行，题诗一首：
　　玉垒山前风雪夜，锦官城外别离情。
　　信陵公子如相问，长向夷门感旧恩。
　　（《送卢员外》薛涛）
　　“信陵公子”即战国时魏国公子信陵君，“夷门”，指魏国大梁看守夷门的守门人、隐士侯赢。信陵君对侯赢以礼相待，奉为上宾，侯赢感怀信陵公子知遇之恩，助公子窃符救赵、解秦围赵之困，后面北自杀。薛涛借用这一典故，以信陵君喻武元衡，以侯赢自比，托卢员外向武相国转达问候，表达深深的感恩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