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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盛世无名鬼㈣ ...

  •   后来,等这世道过了个百年还是千年,等到人们再也记不得这段盛世的时候,有人路过这沧海桑田间早已不见的小院。

      山还是那座山,就算过了千年百年也还是那个老样子,活脱脱一直千岁老龟般岿然不动。树也还是那些树,苍翠依旧,凌峰傲雪。

      院却早已不在了。

      只有这碑还立在原处,哪怕坟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这碑,哪怕岁月蹉跎,年华冲洗,哪怕石壁斑驳裂纹显露,哪怕经历战火,哪怕鲜血涂画。它仍旧执拗而坚定地立在那里,向后来人展示那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路过之人一时好奇,便研究了石碑上所刻之字。可惜开头四字是古体写传,近百年来已不常用,所以路过之人便不曾认出。倒是末了三个小字,工整清隽,却是新体写法。这人于是认出写的三字“未亡人”。路过之人咂咂嘴,转身一屁股坐在梨树下的石头上乘起了凉。

      待他回到乡里给同乡的人说起这桩偶事时,有乡中教书先生感慨说:

      未亡人。这得多深的感情,才肯自诩“未亡人”三字。

      末了,这教书先生一挥戒尺,问道:可留名讳

      路过之人挠挠头:倒是不曾见。

      于是世人唏嘘一片,不知谁家良缘同好,痴男怨女的一段人间美事,竟是

      盛世无名。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他与书生都不会再计较。

      倒是初春的风总是不饶人,顺窗子一下一下地往里灌。将写过信瘫在椅中不知不觉睡着的这人惊醒了过来。

      这人朦朦胧胧睁眼,微微一动之下感到鼻尖处有一点东西,于是顺手一摸,这人却发现竟是前日里盛开的梨花,小小白白一朵,有点蔫。

      “竟已落了吗......”

      这人抬手把花放在桌上,回靠进椅子里,盯着窗外早晨在日光下镀一层金边的梨花允自出了神。

      他昨夜做了一个梦,梦里他重回弱冠。

      想着想着,这人扯了扯嘴角,牵出一丝弧度来。弧度慢慢扩散,从微笑到大笑再到狂笑,这人笑的瘫在椅中,几近疯癫。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继而又张大了嘴地笑,笑到眼角迸出泪来,笑到面容显出几分狰狞,

      却是无声。

      他静默地大笑,仿佛世界都失了声。

      日上三竿。

      这人叠好书信,收拾好包裹,给底下的婢子道一声多谢,便出门上了山。

      回到小院,他匆忙地将屋子清理一遍,然后将包裹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捡出来。

      大些的东西,比如被褥什么的他前些天便差店家送了上来,包裹里的便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玩意。

      挑挑捡捡半天,他从包裹的最底下掏出一张符纸,上面乱七八糟的画了些东西,看上去神秘的紧。

      这人小心翼翼的将这张符纸拿出来收进怀中,然后又捡出来一根二尺来长的红绳。

      这人盯着红绳看了半天,又回头透过门缝瞧了一眼问外梨树下立着的碑。这人诡秘一笑,把红绳也收进了怀中。末了,还不放心似的用手在衣襟外面压了压。

      他有些兴奋。他勤快地把屋中一切收拾妥当,早早吃过午饭,在屋中上了一柱香,便再无事可做,所以他只好等。

      等啊等,他又闲不住地出屋把院扫了一遍,把碑擦了擦,又把剩下的几坛梨花白挖了出来放在一边。

      又没事做了,他又等。

      他今天很兴奋,也很清醒。此番下山,他去了城郊的一处小村子的观中上了香求了签。

      听说那处观中供的神像很灵,那村中许多人都为了自己家的人拜过那神像。

      一位黑衣黑发手持酒杯的女子。

      鬼司仪。

      主持阴界冥婚的鬼司仪。

      他清晰地记得求得的签上写的两句话:

      阳阳相合欢,死生亦何妨。

      尘世不苟同,形灭又何惧。

      真好。

      他心想。

      月上柳梢头,他又燃了一柱香,然后将红绳在自己手上绕一半,又将另一半拿出去系在院中石碑上。

      他把那张符纸燃尽,用纸灰化了水,饮一半留一半,浇酒在石碑后的坟上。

      他呆呆地在石碑面前站了一会,风起,梨花香飘了满院。他深深的吸了几口香气,抬头看了一眼梨树,然后又回头望了屋中的燃着的香一眼。香才燃了一半,燃过的香灰随风抖动,却不落下。

      他回过头来俯下身子,在石碑上满是缱绻地落下一个吻,就像是,吻在书生眉心一般。

      他进了屋,将一把匕首放在烛火上来回烤了烤,然后手握匕首,出屋,灭灯,给屋子落了锁。

      今夜有月高悬,于穹苍之上冷冷清清的注视人间,晕出一圈又一圈煞白微紫的光影。

      星河朦胧,黯然失色。

      长夜无风。

      站在院里,他对着洒满身的月华向石碑晃了晃匕首,冷兵器肃杀的微光于是染上几分柔和,映射出石碑上寥寥几字。

      他又看了一眼穹苍,直勾勾的看,眼一眨不眨。

      约摸盏茶功夫,他收回了看向穹苍的眼,转而落在石碑上。

      他眨眨眼,

      然后

      毫不犹豫的,狠厉而执拗的,疯狂的,近乎偏执的

      像以前很多次梦里做过的那样,

      高举匕首,用全身的劲深深地捅进心窝。

      呲的一声,尽刃没入。

      匕首没入心脏,眼前唰的一下便模糊不堪,他强忍住令人痉挛窒息的疼痛,又狠狠地拧了一下匕首,让它在自己心室内转动绞杀。

      “噗”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的将顺喉管上涌的热血吐了个干净。

      勉强扯出一个扭曲至极的笑容,他在光明与黑暗的交替中挣扎着爬到石碑旁,眷恋的把他的脸贴上去,然后,抬手狠狠地将匕首从心口处拔了出来。

      鲜血飞溅,冒着热气的鲜血酒了石碑全身。

      这人吃力的转过身子,背靠石碑微微阖眼,他笑了笑,在无尽长夜中说了一句,在扑面而来的黑暗中说了一句,近似轻喃。

      他说:

      我爱你,至死不渝。

      我们...我们终于……终于

      成亲了。

      结束了。

      一场盛世无名,一场昙花一现,

      一场镜花水月,一场入骨相思。

      结束了。

      在一个开满梨花的春日里,结束了。

      这八苦长恨求而不得,终于一把无名业火,烧死了他们。

      化归盛世,化归无名。

      也许鬼司仪会成全他们,再也许,轮回个干年百年的,总是能再次相遇。

      又或者天道好轮回,终有一日这盛世会容许这禁忌之恋的存在,又或者,终其永生也不会为世人所乐见。

      不过这又有什么呢

      遇。情。

      本就是那么神奇的两个东西,更何况,还有时间。

      时间终会给予执着之人以新的血内,时间终会许以灵魂交缠之人以新的生命。

      等着吧。

      等他个百年千年,看这杯合卺酒,几时会如愿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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