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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盛世无名鬼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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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了笔,这人瘫坐在椅子上 ,笔头泅的墨染了一纸也未曾发现。不知何时,风又将紧闭的窗子吹开了,梨树在皎月下端的高挺。一树雪白雪白的梨花开的正盛,在皎月的华辉下镀上一层银边,影影绰绰,宁静而渺远。
风是有些大的,因为有些梨花禁不住搅扰随风四散去了,铺的一院,冷清的不行。
“你来了…… 是你来了……”
这人迷茫的伸出手,伸向大敞的窗子。月亮随树隙洒下,洒在他伸出的手上,朦胧而绝望。屋内快燃尽了的烛火随风起舞,左右摇摆不定,将他的影子一半倒在窗下的墙上,一半半倒进大敞的窗中。
残破不堪。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一双失了焦的眸子水汽氤氲,涣散着收回来。他瞧见信的落笔处,“未亡人”三字被笔尖的墨泅的失了样,忽而疯了似的夺过来,用手指腹便劲的搓那一团墨渍。
墨渍已干了,是搓不下来的。这人却空洞着一双眸子,倔强的,疯狂而执拗的,一下下的,使劲地搓那团墨渍,要将那被遮盖的三个字找出。
嗒、嗒
这人停了手,愣愣地看着那团墨渍旁滴了两滴泪,晕散开来,和着墨渍一起乱成一团,肮脏不堪。
肮脏不堪。
是啊,自己从出生到现在,何时是干净过的
这人收了手,将纸随手放在桌上,失了劲般的瘫坐下去。他仰面看着屋顶,眼前却阵阵发黑。
是啊,出生时克死亲母被叫做天煞孤星,儿时随养母进入佛堂被佛家之人称为六根不净,到后来少时入学堂被先生斥做狗东西,再到后来,到后来他成为府中大公子接管府内事务,被人叫做大公子,叫做有好娘生没娘养的杂种。
杂种。
多可笑啊,他一个堂堂正房妻子所生的公子,被一群奴隶叫杂种。
牙都要笑掉了。可他,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一步步的如履薄冰地走到那一天,难道会因为这一点点放手吗
不会。他要报仇啊。
所以他趟着烂泥,爬过污潭,一步一步接管了他的府邸,握住了府上所有的钱,所有的。
于是那些平日里看不起他的,骂他脏的人,一个一个俯下身子,摆出最诌媚的样子,对他说:
公子万福金安。
爽啊,真爽。世界上最痛快的事莫过于看那些曾经瞧不起你的人匍匐在你的脚下,想你乞讨。
痛快啊,真痛快啊。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过不了几年,他便会成为这名动京城的贵胄望族的主人,他会让一切曾看不起他的人接受他的施舍,他会一步登天他会位极人臣他会名留青史他会,
他会变干净。
可是,可是。
那年烟花下扬州,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次纵马奔腾,却要了他的命。
当他看见险被他的马蹄踩死的一位玉面书生后,当他因歉疚而请书生去他府中做客的时候,当他见书生因不会骑马而露出一丝窘迫的时候,当他一而再而三地有事无事去寻书生的时候,
更或者,当他放下一切去为书生造一间山间小院的时候。
他的命运 ,便扼死了他的喉咙。那只从一出生便扼在他喉咙处的手,再次便了劲。
他不可遏制的爱上了书生。
一个什么也没有一穷二白的书生,一个男子,堂堂七尺男儿。
当年弱冠年华,轻狂不羁,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以为自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于是他在一个开着漫山梨花的日子里,提着一坛梨花白,去寻了山间小院中的书生。
酒过三巡,莱过五味。他开了口,没什么多的修饰,他冲书生说:
我喜欢你。不是朋友间的喜欢,是……是我喜欢你。
书生端酒杯的手一个不稳,酒酒了一地。他怔忡地抬头,一眼水汽。书生柔柔开口,却坚定不移。他说:
何其有幸。
后面的话谁也没有说出来,却谁也心知肚明。
没有想象中的激烈,也没有想象中的兴奋。两个冲破世俗枷锁的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而后拥在一起,狠狠地,使了毕生最大的力气。
似是要把对方的血肉骨头都揉进自己体内,永不分离。
可是世俗怎会放过他们,人言怎会放过他们,怎么会,又怎么肯。
可他们都是穷怕了的人,只要抓住一点火便不会放手,捂在手心,死死的,有种死寂的绝望。
也许他们早在开始便知道这条路是错的,可他们,还是执拗地走了下去。
手牵着手,至死不渝。
那几年,是他们一生中最幸福的几年。
他给府中二弟交了权,他把他的一切赌注交了出去。
他做了一个拿出全部身家性命的赌待,疯狂而执拗。
他红了眼。他拿一切换了这几年喜乐。
是啊 ,其实他一生中是有几年过的快活的。不问昨夕,不惧明夕。他与书生住在那间山间小院中,日夜不分,耳鬓厮磨。
直到有一日。
酒足饭饱,书生轻轻俯身在他耳边,梨花般的气息涌入鼻息,熏的他醉醉的,于是他习惯性的欲将人一把揽过来拥入怀中。
当他手抚上书生的腰时,书生却开了口。声音低哑,近以温柔,却有排山倒海之势。
他说: 我想要你,你嫁不嫁?
他揽人入怀的动作一顿,一抹殷红毫无征兆的顺脖颈攀上脸颊。他的脑中轰地炸开,他的一切盔甲被扒开,他的血肉就那么直白地暴露于书生眼前。他红了脸。
我想娶你,你嫁不嫁
多好啊,他一瞬便湿了眼。眼尾泅一抹海棠般的红,水气氤氲。
可书生并未就此放过他。书生的嘴轻蹭过他的耳垂,书生又开了口。他说,用一种几近媚惑的声音说:
我想牵着你的手,敬各位来宾酒。
他瞪大了一双眸子,眼泪不可遏制地流出来,心中却像打翻了蜜一样甜。
那是他一生中听过的最美的情话。
我想娶你,你嫁不嫁
我想牵着你的手,敬各位来宾酒。
没有多么华丽的词藻,纯粹而直白,却直击人心。
拜过天地入过洞房,一个想娶一个愿嫁,多好。世俗间的一套,多好。一床喜被一方喜帕,多好。
成亲。成亲罢,我们成亲吧。
于是设好喜堂,备好红烛,裁好喜服。不必父母高堂,只需天地鉴证。
可一方喜帕还未盖在他头上,一双喜烛还来燃起,
他的高堂,来了。趁他出门采办,来了。
于是一场婚礼,消弥于盛大的晚上。无声无息。
当他回到小院时,只有一杯饮过的毒酒和散乱一地的三尺白绫。还有,
书生永远不会睁开的眼。
书生死前,给他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报恩吧,莫要报仇;行善吧,莫要作恶。
还有,生命消弥的关头半梦半醒间挣扎着写的,不再清秀隽正的一行字:
何其有幸,遇君,相濡半生。
是当年他表白时书生未说完的话。
何其有幸,遇君,相濡半生。
那晚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很安静的把书生的一袭青衫褪下,亲手给他换上新郎的那身喜服。书生穿那喜服有些大了,因为那是他按自己的尺寸载的。
他给书生换着喜服,忽而记起就在昨晚,他们还为谁嫁谁而吵了一架。他到底还是太执拗了,一心要娶书生,而不愿嫁。所以他连裁喜服时,甚至都是按自己的尺寸裁的。
可书生什么都没说。他连撇撇嘴横他一眼,问:我娶你,你嫁不嫁的力气都没有了。
书生太累了,也是时候该歇歇了。
他给书生穿上喜服,在书生已冷透的额闻落下一吻,而后去穿新娘的喜服。穿了一半他像记起什么似的,赶忙打开自己早上外出回来时带的包裹,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掏出来一方喜帕。喜帕三尺见方,是他早上跑遍了所有店家找到的最好看的一方喜帕。上面绣着合欢花,还有,还有一朵洁白的梨花。
兀自娇艳的开着。
他看着喜帕,微微笑了笑,然后把喜帕小心翼翼地叠好收进怀中。书生是最爱梨花的,小小的白白的,用书生的话说:
清香远溢,润秀天成。
他又笑了笑。接着从包裹中掏出一个手炉,那是他打算日后让书生在冬日里暖手用的。他拿着手炉,迅速地去外面捡了几块炭来点着放进去,贴在脸上试了试。不温不火,他便将手炉塞进了书生喜服下的手中。
做完这些,他才把半吊不吊的新娘喜服穿好。
天已泛了白。距吉时还有不到两个时辰。
所以他又赶紧去把院中打扫了一遍,将早先剪好的大红囍字贴在门上,将喜烛燃上,又做了一桌子的热菜,温了一壶梨花白。
还有一盏茶的功夫。
他无事可做了,于是他守着书生。
他用并不精细的指腹一寸一寸的在书生的脸上摩挲过,用手指细细地描绘着书生的轮廓。在这时,也就在这时他才忽而发现
原来他自己已经好久没有仔细的看过书生了。
所以他赶忙仔细的检查书生的样子,他从下颌,到嘴唇,再到鼻尖,到眼睛,到眉心,再到发顶,再到每处他见过的没见过的地方,
仔仔细细,认认真真。
一寸一寸,一毫一毫。
然后他发现,他的书生,与记忆中的样子,竟是大不相同。
几年的光景将书生的稚嫩打磨的干干净净,原本平滑白皙的皮肤竟也出现了日晒风吹的小麦色。
他闭了眼,听见沙漏漏尽的嘀嗒声,他在书生眉心落下一吻。
像最虔诚的祈祷。
而后他睁开眼,涌进两汪温柔的泉水,温柔地将书生轻轻抱进怀中,走出寝室门,来到备好的喜堂前。
吉时已到,该行礼了。
没有高堂,没有礼乐,没有司仪,甚至,连丝声音也没有。
他抱着书生,静静地朝向天地跪下,很稳,很静。
一拜,再拜,三拜。
礼成。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然后跪坐着,坐了半晌。
真的是半晌。
日上三竿了他才站起来,抱着书生进了洞房。
轻轻地将书生放在塌上,他俯身在书生耳畔轻喃了一句:等我。然后他跑出去,把未燃尽的喜烛拿进来摆在桌上。
之后他坐在榻边,从怀中掏出那方喜帕,手轻抖,漫天的红席卷而来,刹那间便遮了眼。许是借着盖头的遮掩,他偷红了眼眶。
吸了吸鼻子,他强忍住泛上来的泪水,伸出手摸索着抓住书生的手,带着他的手一起,掀了盖头。
他松了握住书生手指的劲,盖头竟欲从书生手中滑落。他赶忙又用了劲,和盖头一起一把攥住书生的手。
他顿了顿,俯下身去,将盖头重新抖开盖在两人的头上。
遮天蔽日的红便席卷了一切,丹霞般的颜色搅动着,婆娑影绰,像极了流着的止不住的心头血,要人性命。
他努力忍住的泪水还是决了堤。他从不知道他能这么脆弱。
这漫天的红,便能在一瞬间要了他的命。
他的睫羽被泪弄湿粘在一起,顺眼皮抖动忽闪忽闪的。他哽着嗓子近乎是一字一顿的开口,他说:
“我…我们成亲了......”
“我...我嫁给你……”
“我不要相...不要...不要相濡半生……”
“我要...我要你...”
痛苦和清明在一瞬间向他疯狂地席卷而来。于是真的要了他的命。
他开始号啕大哭,声带近乎破碎,他哭啊,哭啊。
像是要把这么多年来的委屈一夕哭尽。
哭到最后,他失了声,只是近乎呜咽地啜泣。
然后就着喜服,
未亡人拥着一具死尸,新娘拥着新郎,一个男人拥着另一个男人。
沉沉的睡过去。
从日上三竿,睡到日暮西沉。
从青丝年少,睡到白首耄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