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无名》明日与帝

1、盛世无名鬼㈠

　　遇。
　　不强求，不逃避，不奢望，不诋毁。
　　遇。
　　遇到了，便躲不掉。
　　是命中注定，是轮回羁绊，是饮了孟婆水还在的执念，是入骨寒彻解不了的牵挂。
　　是生逢盛世的良缘，是生逢乱世的孽障。

　　首篇 盛世无名鬼

　　第一章
　　夜深了。

　　打更的人敲着梆子从街上走过，一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夹挟着寒意卷入府中。清脆响亮的梆子声将立在院中的人惊醒过来。

　　“亥时了，公子，早些休息吧。” 有婢子从旁暗处潜出，俯首低眉。

　　这人于是抬头看了一眼院中开的正盛的梨花，紧了紧身上衣物转身进了屋。

　　屋内戌时点的烛灯已熄了。灯若没有婢子的换芯，不到半个时辰便会燃尽。这人在门口望着满屋的黑暗脚步一顿，旋即抬脚进了屋。

　　顺墙边摸索着走到烛台旁，换过烛芯，擦起火石点亮烛灯，满屋便又起了光明。这人笑了笑，放下火石便向窗子走去。

　　许是下午自己看完书忘了关窗，再或者是早上自己晒太阳时打开的，又或者，是府中的婢子在晚间故意推开的。总之，窗子是开的，从窗中不时涌进一股又一股的寒气，直钻骨缝。古人云:“春捂秋冻”许就是这个道理。

　　行至窗前，这人合窗的手却停在空中，竟是看着窗外的梨花发起了呆。半晌，又一股自窗中的寒气侵扰到了烛火，火光随风曳起，这人才关了窗。

　　行至榻前,刚欲放帐休息，忽而记起一些事情还未做,便又收了睡意，转身去到书桌旁，研墨洗笔，铺纸点灯。

　　提起笔在墨中沾了沾，待其吸饱墨后在研台边上轻刮几下，这人便在铺好的纸上下了笔，

　　“与吾夫书:”

　　开头四字已下，却是骇人。

　　这人却提起宣纸，将写的四字放于火上烤干，然后用手轻抚过这四个字，久久不起。待这人放下纸再次提笔，墨已干了大半。

　　于是他又将笔放在研中吸饱了墨。

　　“与吾夫书: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见字如面。

　　还记得吗你说过的，附身在我耳边亲口说过的。

　　可是你啊。

　　这海天清晏，山河清平都来了，你怎么还不醒啊。你啊，真是教人拿你没办法。

　　自从几年前你一睡不醒,我哄也哄了，吓了吓了，你怎么，还不醒啊。

　　可你，你是不会爽约的。对吗？

　　所以我等。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最喜梨花，因着它清香远溢、润秀天成。

　　就像我一样。

　　所以我啊，这几年来闲着无事便为你种了一院的梨树，就在你我曾住的那个山间小院里，花开时满院满院的香。

　　哦对了，今年的春来的似乎格外的早，头九还未过，梨花却已开了。风一吹,醉人的香味便散上满院，满院满院的香。

　　就像，就像你来我身边，走了一遭。

　　快些醒来罢，醒来看看这满院的梨花白，醒来闻闻这满院的香气，快些醒来吧，再不醒来，花可就要谢了。到时，可莫怪我独自一人偷香了。

　　去年这时酿的梨花白快喝完了，你个馋鬼，真是睡着了也不叫人消停。过几日我便再摘上大把大把的梨花给你酿酒。你要来啊，今年，我想我们一起酿。

　　去年酿了二十坛酒，今年你若能醒来，我便再加十坛。怎样？快醒来吧。

　　对了。前日里，我下山到城中买了些许东西以添家用。走在路上偶见有些小玩意是你以前顶喜欢的，便顺手买了回来。有你最爱的红情蜓，竹子编的，红红的，压一下尾巴就会扇翅膀的那种。快来吧，看看是不是和你以前的那个一样。

　　告诉你一件事，你莫要半气。嘿你脾气那么好，定是不会生气的。我已有些年头未曾归家了，所以这次下山，我便去了府上瞧瞧。

　　什么都没变。父亲还是不愿见我，养母在佛观修行，亦不愿见我。倒是那时处处为难我的二弟，为我还留着一处院子。虽不如山上那个敞亮，倒也可以避蔽风雨，还算干净。

　　昨日晚间他来了，告诉我说，若我愿意，现下可以为我添一妻室。我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却也不揭穿。随他吧，反正我也不回来，我也永不会娶。是啊，不过是他膝下无子，想要我为他顶顶这个烂滩子罢了。我不在时，父亲只会拿他说事，下人们也是，可是只要我回来，所有的话头便都在我身上了。

　　府中的婢子们都尽量绕着我这院子走，像是躲瘟神似的。就连我从小一起玩大的翠儿也巴不得我走，虽说在我这院子里当差，却是比我还懒，整日整日的不见人。

　　我知道，她们都嫌我恶心。前日里我刚入府时便看见有婢子咒我，拿个小人可劲的扎，咒我不得好死。

　　真是可笑。

　　是的，可当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走到她们背后、面前、身边时，她们竟是收了心中万般嫌恶，卑躬屈膝地向我问好:

　　“公子万福金安。”

　　父亲、 养母、二弟，真是调教了一群好婢子。可真随他们。

　　也许当年的我会冲上去把他们一个一个臭骂一顿，可我现在已早过而立，不似以前那般冲动了。我会静下心来，用用心思了。

　　翠儿向来喜欢二弟，可是她有这心却没这命。谁知她心一狠，竟用手段上了二弟的床。可二弟是谁，他怎会容许我一个该死之人的婢子嫁与他。可这翠儿也是个极狠辣的人物，竟装没事人似的。

　　可笑。以为如此便能嫁入府中吗

　　所以我这几日便去看望了二弟的夫人一回，一个怀胎二月的妇人。我从来见过她，可却听说她是个极小心眼之人，又是个风流女子。一见之下果不其然，随意叨扰几句，见她恶心到快要装不住了，我才离开。

　　恶心吧，恶心了才好，恶心了才痛快。

　　回来后我去寻了翠儿，告诉她，我府清正严明，向来是丑事能藏着绝不抖出，能兜一定兜着，清誉，是谁也不能坏的。而且，我府最重长孙，母凭子贵。

　　翠儿顿了顿，俯身给我磕了头隐去了。

　　今日我便再未见到她，听新来我院中的婢子说，翠儿去老爷那里把那件事抖了出来,正吊着打呢。

　　无妨。她是个机灵的，知道该怎么做。而且我瞧着，她以丝绸束腹，似是有了身子。

　　可我倒底还是狠不下来。就算他们当年那么对我，我还是狠不下来。到底，是我太仁慈了罢。

　　也罢。人各有命，亦各有志，就权当与你积德了。可是，我还是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我还是做不到释怀，做不到与你一般不计较。自你睡着，多少个日夜，我都在想当年的决定，每次都想看要放下，都想着算了吧，何必呢，可每到最后，我还是会在心中升起一股怨恨，无名的怨恨。凭什么，凭什么啊！他们丧尽天良害你我至此，却依旧遭不到报应。凭什么，凭什么你我颠沛流离而他们合家喜乐，凭什么，凭什么宁让一个不知几房的妾写入族谱也不肯，不肯将你我写进去。

　　我恨啊，我恨啊！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多，以前是，现在也是。可是老天总是如比，我要什么，什么便不在，我不要什么，什么非要来。

　　你，还是再睡一会罢。我怕你见了现在的我会失望的走掉的。你知道？我一想到翠儿会嫁给二弟，他那小心眼的夫人会气疯，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会丢人，他们会鸡犬不宁会争权夺利会因为点小事破口大骂，甚至，甚至他们会失掉这个孩子。

　　我就抑制不住的高兴，血液都在滞腾的高兴。

　　你说的，叫我报恩吧，不要报仇；叫我行善吧，不要作恶。我在努力，我在尽力。真的，我努力了。你在的时候为了让他们能够接受，我能做的一切我都做了都做，可换来的却只有，只有你永远无法睁开的眼。

　　记得吗在你还未睡着的那一年，你问我，你后悔遇到我喝吗我说:何真有幸。那时你看着我笑，那么美，那么好，就好像一句话便是一切了。

　　当初的我只以为你是在高兴，高兴我如此在意你。可现在想来，许是你那时便已瞧见了结局，只是在为我这个痴傻之人谋后路罢了。

　　谁说不是呢。当年弱冠出头，我什么都能做的出来。世人怨怼又如何父母反对又如何余生不顺又如何明明前路一片黑暗，却还是要赌上一切，赌上身家性命血肉骨头地去往前冲，明明什么也瞧不见，却好像要把一切光明都给对方，明明没有希望，却还是要争破了头地要去夺，去抢，去执迷不悟地拉你入泥潭。

　　是啊，弱冠轻狂，当年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把一腔爱意化了一切地浸注给对方，哪怕，哪怕根本没有路。

　　现在想来，那段日子太疯狂了，也太，执迷不悟了些。

　　也许当初我不该强让父母承认你 ，我不该昭告天下说你我在一起。毕竟生在盛世，龙阳之好，断袖之癖本是禁忌，而我太过张狂了些。

　　也许若当初我没有倔的非要将你娶进门，将你写入族谱上我的名定字旁，也不会有今天。

　　当年的我，总还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想你我一起嬉戏玩闹，想你我一起把酒言欢，想你一袭青衫焚香执卷，而我静坐一旁看你 ，从青丝到白发。

　　想的最多的，便是你一袭红衣头顶喜帕,与我拜堂成亲。

　　我渴望那天太久了，许是从初见你于我马蹄下差点摔倒时便有了这个想法。可还未与你开口说明，你已离我远去了。

　　你醒来罢，醒来再问一遍如何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若当初我没有将你带入府中，若当初我没有让你与我相识。也许，你现在应同他人一般，娶一房妻子，生一群孩子。每日早出晚归，或荷锄耕田，或教书育人。待夜里归家时，有妻子为你煮粥，有孩子陪你嬉笑。

　　都怪我 ，都怪我。

　　我们重头来过，重头来过好不好？当年初见，我对你破口大骂，你对我冷讽热嘲好不好再不济，再不济，你，你也恶心我好不好

　　你回来啊!你回来啊!当年那杯毒酒是我的，谁叫你喝了的！你，你该恶心我，恶心我罔顾人伦,恶心我龙阳之癖，恶心我断袖之好啊！

　　是啊，你该，你该同别人一样，一样恶心我恶心到死的。

　　痛……大痛了……

　　我真的太痛了。

　　你走了几年，我便痛了几年。你是在拿刀子，一寸一寸地把我的心剜出来啊！

　　太痛了。

　　这几年里，我费尽心思曲意逢迎所有人，假装不在意他们做的一切，就像他们恨的、恶心的不是我一样。我为了让他们说你的好，不曾记他们说的一句话。每次他们骂完我，我甚至还要，还要笑着告诉他们:

　　你骂的对，你骂的大好了。你该再骂狠一点。

　　可是，怎么能不在意呢这世问最可畏的，便是人言。

　　我痛啊！我痛啊！可我只能，只能守着你的一座冢，独自孤独的走下去。

　　一生无解。

　　你别走，别走好不好你醒来吧!你再，再看看我好不好？你再，你再唤我一声好不好？你

　　你抱抱我。

　　我快撑不住了。

　　你再唤我一下吧，你知道吗自你走后，再也无人唤我的名字了。就像你走了，把我也带走了个似的。

　　你再抱抱我，好不好算我求你,

　　你抱抱我。

　　太冷了，山间小院里，太冷了。守着你我的一切，太冷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再抱抱我。

　　算了罢，算了罢。

　　不扰你清静了。夜已快泛白了，我也要回榻休息了。明日里，还要赶路回山上呢。今晚同你说了这么多，想必也定是嫌我烦了。你好好休息罢，再过不久，可有你忙的。

　　托个梦吧，给我托个梦怎样？

　　其实不托也罢，明日里便能相见了。对了，再叨扰一句。

　　还记得吗你俯身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

　　其实不记得也罢。再等等，不久，我便会让你的愿望成真的。

　　我爱你。

　　未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