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抚渭水（嬴政）》鱼丽良言

2、其兄愚昧，其姊必拙

　　脱离危险的李穗说好起来也快，起先还下不了床，在家仆的照料下第三日终于可以大口吃饭了，李牧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确认妹妹无事后，再次出发去代地。
　　只不过再去时司马尚入狱，其父亲去求赵王的宠臣郭开才得以免去其罪，暂且囚禁于家中。赵国另一位宗室将军赵葱领命将留守在代地的军队领回邯郸，李牧在去往代地的半道上突然被郭开以“犒劳功臣”之名堵截。
　　这一切李府上的人还不知道。李穗大难不死，可关于她如何落水的事她怎么也想不起来，狄云再问，她便说头疼，狄夫人只好作罢，自此将军府最逍遥自在的李穗被勒令不能迈出将军府一步。
　　这一大早，李府还甚是安静，李穗又嚷嚷道：“月西月西，我那天明明看见哥哥，难道是做梦不成，为何这几日都不见他”
　　“小姐，将军一年能回几次家，要不是你出事”说到这儿月西指着胸口道，“奴婢现在想来还后怕”
　　“哥哥不回来，我岂不是永远出不了将军府，月西，今日我无论如何也要出去，今天同以往不一样，你知道的”
　　月西身影顿住，终于停下手中的活儿无奈道：“好小姐，奴婢知道”
　　“月西，你知道我把你当我的姐姐一般，我出了事后你又自称奴婢，你这样我还是把你当我的亲人，这个府上，除了哥哥，也就你还记得娘的忌日”说着李穗抱住了月西。
　　月西这下不知该如何是好，李穗的娘也正是自己的大恩人，她身份卑微，若不是老将军夫人的一份善意搭救，她恐怕早就冻死在赵国边境了，思忖良久，她看着李穗，还是顺从道：“小姐，这回说好了，无论如何不再抛下月□□自跑了”
　　李穗立马信誓旦旦道：“好，李穗发誓，从今以后，无论如何我也不丢下月西自己跑路！要不然我就再掉进河里喂鱼！”
　　“住口！”眼看月西要哭出来，李穗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邯郸城外，一座孤坟前，伫立着一位中年男子，岁月在他脸上镌刻沧桑仍难掩其眉目间柔情，此时他站在这里神情悲恸，一身霜降罩于肩头，背影凄凉，让路过之人都不禁侧身叹惜，常恨人间真情少，不知多少痴情苦，只是这苦这痛都留在了身后，面对一抔黄土空悲切罢了！
　　只听他缓缓道：“若有朝一日她有性命之忧，还请丞相出手相救，这是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呵，丞相，什么时候你我之间需要这样称呼，你以前唤我鹿郎，你还记得吗？”
　　那是多久以前了，邯郸道上大雪纷飞，一个女子披着轻薄的襦衣艰难前行，双手抱着一捆竹简，步履小心翼翼，突然一群玩闹的少年飞奔过来，撞落一地竹简，女子看着嬉笑的少年跑远，甚是无奈，只好自己蹲下身一个一个的捡起竹简，玉手芊芊，肤如凝脂，神色静谧，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终于把最后一个竹简放入怀中，起身欲走，后面一个男子叫住她：“姑娘且慢，还有一物落下。”女子诧异回头，红扑扑的脸上还粘有雪融化了的水珠，双目对视，皆是一怔，原来他捡起了她不小心遗落的发簪，男子捏着发簪的双手抬于空中，可女子已无手相接，就这样时间静止，风雪肆舞。
　　“你…….”
　　“我帮你戴上。”
　　“多谢”
　　女子羞红了脸，待簪子插上，转头一路奋力小跑，不想把竹简送至东家，刚踏出门又迎头撞见那个白皙干净的面孔，只见他脸上一喜，笑道：“原来你是往这儿送。”
　　下次再遇见便是在她家门口。
　　“还未请教姑娘大名？”
　　“我叫鹿希。”
　　“哦？我叫鹿冀，希冀的冀。”
　　正当情窦初开，天真浪漫的姑娘竟然信了。而后，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中年男人想到此，笑了，往事历历在目，岁月沉淀越觉昔日光景美好，他以为女子能歌善舞最是好看，未想到，她，转身回眸好看，浅浅微笑好看，低头不语好看，连拧眉生气也好看。
　　他终于向她亮明了身份，她终于答应冠以他的姓氏，奈何情缘道阻且长，他离开邯郸，又再次回来，听到的竟是：“吕不韦，我已为他人妇，我们从此不要再见面。”
　　站在坟头前的中年男子抬起头看着愁云惨淡的天，眼睛湿润，单手掩面道：“那是你说的上一句话。”
　　穿着家仆衣服和月西一同前来的李穗正看到这一幕，饱含愠怒的疑惑道：“你是谁？为何在我母亲坟前哭泣？”
　　仓促转身的吕不韦还没来得及擦干脸上的泪水，看向眼前的小姑娘先是震惊又是悲伤再是欣喜又是担忧，不等李穗再开口，他已经落荒而逃。
　　多年后，李穗回想起这一幕，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样的吕不韦。
　　埋葬李穗母亲的这片山岗并不是李家的祖坟，青山黄土，一座孤塚，跪着两个单薄身影。才死里逃生的余怯，思及亡母的悲伤，还有，还有只有李穗自己体会又无法向旁人说出的孤独，缠绕着一个非嫡系所出的没了母亲的娇小女子，此时她只能在碑前小声哭泣，戚戚低语道：“母亲，孩儿过得很好.......”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山间回荡起那首歌谣：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女儿的呜咽声被压下来的乌云掩盖，阴阳两隔，终得分开。
　　山路泥泞，李穗和月西回到李府已经入夜，两人是偷偷出行，遂从原路小道返回，才出去一天，李府就变了样，走进院里张灯结彩，不远处还有杯器碰撞的声音，人声嘈杂，甚是热闹。李穗瞬间僵住，都说李府上下惯着她，可谁还记得她可怜的母亲。月西轻轻握住李穗的手，示意她此地不可久留，正待离开，咣当一声，一个酒杯就滚到李穗脚下。
　　隔墙传来一声唾骂：“一个尊卑不分的野将军，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军功，还好意思让本公子赏脸。”
　　另一个声音马上附和道：“是呀，只要是大王配个一兵一卒，任谁都能打胜仗回来，输赢生死，全凭您的父王说了算，”接着压低声音又道：“日后别说军权，他的生杀大权仍然掌握在赵王手里，那未来的赵王会是谁？您这会儿犯不着为他动气。”
　　李穗和月西皆是一怔，再往前走一步就是那扇虚掩的小门，就算往后退隔壁的人也只需一步就可从那小门进来发现她们。两人面面相觑，双手相握，一动不动。
　　万幸隔壁的人没再向前，那个倨傲的声音不满道：“可父王让我娶那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哼！其兄愚昧，其姊必拙！我公子迁就是玩儿，也看不上这种女人，纳进宫岂不晦气。”
　　郭开到底还是让李牧回到了邯郸，还请来了赵王光临李府，文武官员无不佩服郭上卿的周旋手段，这不，赵王席间与李牧共饮，顺道说出想让公子迁迎娶李穗之意，李牧还未接话，公子迁就直楞楞的站起来：“父王，儿臣不适”
　　李牧遂没再说话。
　　“公子不必担心，如今她不是生病了吗，或许不多时命不久矣，怎会进宫呢......”
　　岂料这句话又惹恼了公子迁，他又嚷嚷道：“郭上卿，你还再提及，你上次是如何答应我的......”
　　李穗暗自惊呼，她这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两人是谁。
　　“谁！”
　　“……”
　　“公子，是在下，大王正在找您。”
　　那个谄媚的声音立马接道：“公子有些不适，片刻便来，片刻便来！”
　　来人走后，那个被称为郭上卿的人连哄带求着公子迁才肯离开。
　　“这个酒囊饭袋！”李穗骂的人是当今赵王最宠爱的公子迁，提到他李穗就恼火。
　　“小穗儿，你这次受了惊吓，身体还未痊愈，你和月西偷跑出去事出有因，我和你哥哥都不会怪罪你。你现在可别再说胡话”
　　“哥哥，连你也不相信我？赵王要杀你！或是太子嘉这个未来的赵王要杀你！你可不能坐以待毙。”
　　李穗在酒席散后就找到李牧，他果然在府上，今晚公子迁和郭上卿的对话她全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哥哥，可这话在夫人狄云听来全是李穗拒绝嫁给公子迁的托词。
　　“小穗儿，咱们李府与王族贵戚的关系不和，这次赵王驾临府上设宴，是主动求和的好事，大王将你指婚给颇受宠爱的公子迁更是件好上加好的喜事，儿女婚嫁可由不得你胡闹，你不能仗着你哥哥惯你，就编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谎话！”
　　李穗着急的直跺脚，扯着李牧的衣袖左右摇晃，狄云看不下去，继续道：“你出事你哥哥从代地连夜回来，见你没事了又去代地，还没落脚又被赵王召回，这一连几日未阖眼，你就这样不懂事”
　　“如此说来是赵王不懂事”
　　“你........!”
　　一直未发话的李牧抬手示意夫人别再说下去，他看着李穗道：“你确定是公子迁和郭开？”
　　“嗯”李穗点头如捣蒜。
　　“那小穗儿不能嫁给公子迁”
　　“我当然不嫁给那个酒囊饭袋，可是哥哥，你要小心，太子嘉与公子迁到底是同父兄弟，他们现在不和，以后未必，郭开那个小人更是居心叵测，他们狼狈为奸，必会作恶多端”
　　“你们难道要违抗王命？”狄云气的不轻，她一来希望李穗赶紧嫁出去，而来看婚姻大事李穗还想胡闹，丈夫还继续迁就，就更是恼怒。
　　李牧又是沉默不语，开仓赈粮的事被迫中断，家妹突遭大难又被指婚，这些细碎的事必然有联系，可李牧一血肉之躯，哪禁得住昼夜劳累不停歇，于是想今夜先作罢，遂摆摆手道：“此事明日再议，小穗儿放心，婚事实乃仓促，我再与太子商议”
　　不想李穗心直口快：“太子是个不成事的，不求他或许还有转机，求他我怕真得嫁给那个酒囊饭袋，呸！”身旁的月西一听，赶紧掐了李穗一下，她只好把后面的话咽下去。
　　李牧无奈道：“哥哥与太子交好，这话以后莫再说”
　　狄云逮住机会正要帮腔，这时，李牧的亲信递来一件东西，李牧刚一打开便立即合上。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小穗儿，你......”
　　“嗯？”
　　李牧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什么也未说，就移步书房了。狄云见丈夫如此劳累还要去忙公务，因着操心和埋怨，因着李穗的不听话，因着这一天的一刻也不曾歇息，冲正要离去的李穗冷嘲道：“好啊，大小姐，太子不成事，公子迁是酒囊饭袋，放眼整个赵国谁你看得上，我倒要看看你将来会许给谁？”
　　李穗朝月西吐舌头道：“你瞧，她又变了一个人”
　　姑嫂互剜一眼，在近仆的簇拥下相继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