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河畔》无面大神

1、瘟神过江

　　他端详着铜镜里的自己，浑然不知摇晃的马车已载他过了明公河。
　　离开拜城不就是为了摘下它吗？他内心不禁自问，手里摩挲着自打记事起就佩戴且永不离身的独眼黑罩，那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如同随他从娘胎一起来到阳间一样。他稍歪头，调整姿势，单合左眼，右眼斜睥视着几乎覆盖他左眼的殷黑胎记——那眯起来的眼缝，活像一条黑蛇吐着信。可等他慢慢睁开眼，他那透亮的棕眸又活像在黑夜中睁开的巨大的蛇眼，显得沉静而致命。
　　“绝了”，贺彦无奈地嘴角一撇，百无聊赖地将黑眼罩罩上，“大梵神对我这个养马的可真是煞费苦心，她得琢磨多久才能画出这般胎记”。崔珠终于将举起的铜镜收起来，她撸着酸疼的胳膊，“现在少主可不是什么养马的，而是正儿八经的赵王”。贺彦一把搂过崔珠，随即躺坐下，崔珠便趟在他怀里，贺彦一手摩挲着她如百合花瓣般的下巴，另一只手像蛇一样灵巧轻柔地溜进了她的裙下，崔珠默契地稍抬左腿让蛇进入了她的花园。她看着少主，此时他正望着车顶若有所思，“能活着回来才是赵王”，蛇在花园逡巡，崔珠的下巴搭在贺彦掌心也像配合蛇一样左右逡巡听着少主的话，“活了这么些年，上一次美差落在我头上还是九年前，那时陆侯还只是个谋士，时隔九年再给一美差，呵”贺彦无奈一笑，那条蛇从崔珠裙下探出来，开始解崔珠的上衣。崔珠白皙的葱指抚在贺彦的腮边安慰道，“不过就是给高公主贺喜，顺便拜访世子贺权，怎么还不能活着回来了？少主有那么容易死吗？”贺彦撇嘴笑着看着崔珠，他本想说九年前陆侯给他的第一份美差差点要了他的命，结果半晌儿，“这世上要是没漂亮纯情的姑娘我宁愿去死”，“那奴要跟少主死在一起”，崔珠手捧着贺彦，那双充满爱意的大眼睛落在他脸上。十六岁的崔珠明亮得像北国的初雪，作为太傅崔景的养女，她被教养得地秀气玲珑又风情绝妙。贺彦把她搂紧怀里，翻身压她在身下，“哪有奴骑在主人身上的”。
　　此时，马车缓缓停下，车不易敲几下马车，随后支开车帘，贺彦正骑着崔珠，“少主，拜托你注意点形象，现在我们可是已经过了明公河了，”车不易扫了一下周围，害怕车夫看到。“瘟神需要注意的就是不能忘了自己是瘟神”，贺彦并未停，躺下换个姿势，催珠灵巧地坐在贺彦身上，扭头看着车不易，“我跟少主是长在一起的，分不开了”。“都过明公河了，难怪越来越闷热”，贺彦随手摘掉左眼眼罩，汗水从额头流下，伸手从崔珠的裙底下抽出被压皱的《风云人物志》扔在一边，“琼兄在什么地方接本王来着？”车不易为了不让外人瞅见，干脆钻进车内，盘曲一角，纠正说“飞书传来说高将军已在前方石头城等候少主，然后再一起乘船顺明公河而下，不出两日就到康城。”“一起乘船？琼兄会跟我一起乘船？”贺彦早就听说康庄王明公的三个女儿，个个倾城国色，名满天下，高琼更是了得。《风云人物志》里记载她年仅十三岁便带军解围王师，营救了明公，随后便顺理成章成为康国第一位女将军，就连明公生前每每望着高琼都叹息，只恨她是女儿身，不然定为后继之主。关键贺彦感兴趣的是书中记载她不仅生就一副天人之姿，而且头脑见识更是让男儿汗颜。“那还等什么？琼兄出身贵胄又功勋卓著，快赶路吧”贺彦摸索着刚随手扔掉的独眼罩准备随时戴上，仿佛高将军就在车外随时出现似的。“在下还收到另一封飞书，是白城来的”车不易将飞书交给贺彦。贺彦接来打开一看，来自太傅崔景——“少主新立，此次南赴，若有不测，可访南城先生催丛，切记隐秘，阅后即焚。”崔珠俏皮地把脸凑过来，才瞄了一眼，“是我爹给你的”。贺彦将飞书撕碎塞吞进嘴里，崔珠像小狗刨食一样，要扒开贺彦的嘴，“给小珠留点，我阿爹都跟少主说了啥呀？”。贺彦一下用嘴堵住崔珠的嘴，再次将她压在身下。“又来了”车不易起身下车，隔着车帘大吼“赶紧上路，再不到少主就要累死在路上了。”一只鞋子从马车飞出来，砸了车不易的头。
　　事后，贺彦喘一口气，光着身子趟下，崔珠趴在他那一身雪白的肌毽上，像是在看雪国的山脉图，“若不是这胎记，少主才应该是北国第一美男子”。贺彦爱抚着她的脸，将她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前，心思却全在太傅崔景的飞书上。
　　在白城，崔景是唯一在乎他生死的人。想当年年少的贺彦被安排在白城最偏远的小院，与正宫足足相隔一百二十座院。没有亲人愿意见他，即便提到他，也只是隐晦地称“那孩子”。他原本要被扔到雪国的神木林，让神洗尽他与身俱来的罪恶，使得他左眼的殷黑胎记褪色，但毫无效果后，便被预言者易丛建议焚烧，以破高山族多年来的女人相继死于难产的厄运。后来，亲自点火的便是他的父亲贺章，如今的征西王。太傅崔景奔走相救，惊动了贺彦的祖爷贺灵玄。那时贾夫人已北嫁贺章，刚满五岁的儿子贺聪病倒却还未能找出病因。祖爷贺灵玄来到火场，本被太傅说动要救下长孙，可临到火场却看见贺彦被绑在柴堆中间，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见到祖父贺灵玄前来也丝毫没有求救的意思，只是漠然，好像眼前的一切发生在别人身上。太傅看到贺彦凌乱的衣着头发，知道他是临时被人从寒冬的睡梦里提溜出来的，这场景让太傅看着不觉悲从中来，他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虽然只有短短的五年师徒缘分，但太傅很清楚天性不羁的贺彦，血液里不仅有高山族的野性，而且有着直抵问题本质的天赋，他不会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却放弃了向任何人求救。
　　“如果点火的是自己的亲身父亲，又什么可呼救的呢？”贺彦的眼神告诉太傅不必挣扎了，正如正宫贾夫人所言早死早超生。可太傅崔景无法不阻止，他劝诫祖爷贺灵玄自古以来，祛病靠医，戡乱靠智勇，何时需要预言者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呢？一旦开此先例，日后会有多少人死于预言。贺玄灵本打算阻止贺章，却远远地看着贺彦什么也没说，他在等什么呢？父亲贺章在祖爷的默许下，几乎没怎么犹豫，便将火把投向了柴堆。太傅明白了，祖爷贺玄灵也想知道是否会有奇迹发生，长孙究竟该不该死。太傅眼看着火势吞噬了贺彦，他走向火海呼喊着“快求祖爷，快开口求祖爷”，却被预言者的仆从拦住，可火场里除了柴火爆裂声，没人听到任何挣扎或是哭喊求饶。周围人静默地看着，对贺彦依旧心有余悸，好像害怕如千年志怪里记载的那样，会烧出一个更令人恐怖的怪物，但这回他终究是要死了吧？想想四年前，究竟会是怎样的天意，他竟能光着身子从寒冬冷冽的神木林中活着走回来的呢？这实在无法解释，就连一向心肠冷酷的谋臣陆斌都目瞪口呆，白城上下担忧这孩子是大梵神派来惩治高山族的。但不论如何，这回他除了死还能有何变数呢？
　　直到一场大雨袭来。大雨？三月的北国竟然下雨？这比过去再一次提前了整整两个月，气温也骤升直到五天后才下雪，这是天意？惊呆了在场所有的人，预言者易丛当场吓到，指着贺彦“瘟神！瘟神！雪国的风雨乱了，乱了！北国有大灾！”
　　贺彦活了下来，但从此他作为瘟神在高山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以前亲族常用“那个孩子”称呼他，也慢慢不再忌讳，出于恶意或出于高山族人丁逐渐凋敝而找不到原因，也纷纷私下称他瘟神。他给高山族带来的不幸，不仅因为他的出身之日起，高山族的女子频频难产死去，人丁成凋零之势，而且本终年不化的神巅之雪，也便逐年向峰巅消融蚕食，这对高山族来说是厄运。神峰之巅的雪，绵延千里的神木林，都是高山族的神物，千年来保护着高山族得以在寒冬抵御极度严寒，在盛夏不至于水灾泛滥或干涸枯竭。自神峰流下的雪水滋养着整个高山族，也让高山族驯养的骏马和蓝梅酒酿名满天下。
　　但这一切都在微妙地发生变化，像马车正悄然地脱离千年运行的轨迹，而这一切却又如此巧合地与贺彦有关，而贺彦又如此巧合地生就那殷黑胎记。但他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在高山族残疾或五官不端，就有违高山族子承父业的传统，何况这样不祥的胎记和伴随而来的如此之多的不详之事。
　　但一直以来，贺彦却并未多恨父亲，那是这世上他唯一可以称之为的亲人，而且战功卓著，他相信，父亲当初如此决绝地将火把抛向柴堆，并非出于他的本心。
　　他记得自从东海王贾德忠的千金贾如易北嫁贺章，成为正宫之主后，父亲贺章就再也没见过他，反而将他藏在白宫之外。贾夫人出身世家，身份高贵，父亲贾德忠世承东海王，哥哥贾振清是大将军，更显赫是她的姐姐贾如瑛，是如今的康庄王后。此次南行，贺彦便是替父为她的大女儿高公主大婚贺喜。
　　相比之下父亲贺章虽为征西王，也不过守在西北高山三角地，若不是当年康庄王明公北上用兵，高山族审时度势助康庄王击溃入境的远北卢人，贺家也可能早已成为刀下鬼。正因如此，父亲把贾夫人捧在手心，进而对他这个瘟神避恐为之不急。后来贾夫人替父亲贺章产下大儿子贺权，二儿子贺聪，女儿贺敏，直到父亲摔马不能再育，至此以后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脸面见到父亲了。
　　直到一月前的黑夜，父亲贺章突然出现在他屋内。隔着屏风，贺彦只看到父亲的背影，若不是声音，贺彦几乎没认出来，那恍如隔世的时刻，至今贺彦都觉得不真实，像发生在梦里。父王只有简单几句话，升他为赵王，替父南行庆祝高公主大婚，归来后赐予东林领地，不枉贺家血脉，之后便离去了。具体事宜，便由右侯陆斌安排，陆斌是老臣，临行前，将一封贾夫人的家书给了他，让他转给在南国为人质的高权，也就是贾夫人的长子，自然也早就顶替了他成为高山族的长子，随后他便既有些受宠若惊又彷惶若失地匆匆南下了。
　　我是瘟神，还有什么失去的呢？贺彦望着摇晃的车顶，心念着，“但还是活着吧，死了可就没意思了”。此时贺彦胸前感受到崔珠均匀的温热的呼吸，她已经像个孩子一样，贴在他胸前熟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