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祭》水蓝色一滴泪

2、凛（篇二）

　　《篇二凛端木璎孄》
　　雪夜，燕蓟，凌易轩。
　　凌易轩，顾名思义，依傍易水而建。轩为三层，飞阁流丹，下临无地，易水水面上，一字排开三十六艘红木巨舟，供王公贵族使用，每舟配一舞一乐，舞为女，乐为男。舟边便是轩阁，酒水服务分三等，自上而下从高到低。能够踏入第三层探星阁的无一不是显赫名士。可以没有钱，但绝对不能没有钱。总是你是富甲一方的巨贾也没有资格进入这里。相反的，只要有名气，就算身无分文也可以享受最高级的服务。
　　对于荆轲而言，这里怎能不是他白吃白喝的好地方？
　　这日，一代名剑荆轲又挑了个临窗的好位置，唤了小二温酒后，他照例开始打量阁内的人。天色已晚，又是雪夜，北方格外寒冷。轩中的生意不如平常，竟只有四个人围坐在一雕花玉石矮几旁。四人的衣饰朴实无华，应该是和他一样来蹭饭的。
　　四人中只有一个女子，眉目疏朗清秀，一袭白衣素净如莲，笑容温婉，淡茶色的眸中不知为何盈了一丝羞涩。二十出头，并不算美若天仙，但自有一番别样风味。她身旁跪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也是白衣，年岁虽小却已隐约可见拔众俊秀之色，如同冬日的一朵冰花，晶莹剔透。两人的对面是两个男子，剑客打扮，坐于女子对面的一袭玄衣，星目剑眉，一股俊朗之气自然逸出。最后一个人青衣白襟，而立之年，面容温润似玉，出尘仙人的气息让他不免令人侧目。看到这里，荆轲微微一笑。这样的人，不当凌易轩的乐师可惜了。
　　“荆先生，您的酒。”店小二恭敬地摆好酒，欠身道。
　　“有劳了。”荆轲顿了顿，笑问，“这几位是？”
　　“那边？哦，是墨家的几位头领。那位姑娘便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端木璎孄端木医圣，她对面的是荀子夜公子，另一位是高沿仞先生，那个孩子是高先生的爱子高渐离。”小二一一介绍后，退了下去。
　　荆轲沉吟片刻，自顾自地点点头。凌易轩并不只是一间酒楼，也是墨家在燕国最大的情报站。他们会出现在这里，也不足为奇。如此好的机会，不认识一下未免可惜。他正要起身，阁中又走入一人。
　　十六岁左右的少年，英气逼人，表情漠然，他径直走向荆轲，坐了下去，说：“你果然又在这里，荆大哥。”
　　“嘿嘿，小聂，你也来了？正好，大哥带你认识几个人！”荆轲不由分说地又把来人拽起来，向那四人走去。

　　“打扰各位了，在下荆轲。见过墨家各位英雄。”他略一抱拳，道。
　　四个人停下了交谈，听闻他就是荆轲，都显出了几分好奇，荀子夜站了起来，回礼道：“不敢当，荆先生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端木璎孄拍拍高渐离的肩，笑道：“听到了吗？荆先生说你是英雄呢。”孩子低下头，羞红了脸。
　　荆轲爽朗一笑，说：“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位小兄弟年岁虽小，但气度不凡，再长大些——就像他。”他说着把盖聂一拉，“盖聂，鬼谷传人，才十五就已经剑法超群——想必你也会是这样的人。”
　　高渐离抬头望着那个逼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被他眉宇间的英气慑住，羞赧地又低下了头。
　　“荆先生说笑了。犬子不肖，对剑术只略通一二。”温文尔雅的青衣剑客淡淡开口，“犬子自幼喜好音乐，若是击筑倒还搬得上台面。”
　　荆轲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把话题一转，说：“如此说来，凌易轩又要多一位乐师了？”
　　“是啊。”端木璎孄抚摸高渐离的顶心，笑，“这孩子就是要在这里学习才执意跟来的。荆先生若是常客，倒也不妨多指点指点他。荆先生的剑术可谓出神入化，这孩子再不开窍，跟着先生也总会有进步吧。”
　　“端木姑娘，你倒是不客气。”高沿仞笑着摇摇头，“如此劳烦荆先生，我怎么好意思？”
　　“荆先生也不是扭捏之人，这样的要求又不过分，他不会拒绝的。”端木璎孄看向荆轲，见他微微颔首，笑了。
　　“如此一来也好，沿仞，你就不用担心渐离了。”荀子夜微笑道，心想自己正不知如何开口拜托荆轲，却被端木姑娘这么轻易地说出口，不由地有些佩服这个女子。
　　都说端木姑娘性情温婉，怎么到了他这就变得如此落落大方呢？
　　“渐离，还不快谢过荆先生？”高沿仞托起酒盏递与他，高渐离接过后双手呈上给荆轲。
　　“好！早就敬仰墨家，今日荆轲有幸见到各位，不如让在下也加入墨门！”他说着把酒一饮而尽，“如何？”
　　墨家首领们交换了以后，荀子夜做出了决定。
　　“如此，墨家便敞开大门欢迎先生！”
　　高渐离听得眼前一亮，霍然抬头，无限敬仰地望着那个剑客。从此以后就是墨家同门，见面的机会一定会很多吧....
　　“别叫先生了。各位都长于我——除了你哦。”他指了指高渐离，笑道，“就叫名字吧。”
　　荀子夜笑了，他让荆轲坐下，道：“好吧，也不见外了。那位小兄弟，也请坐下吧。”
　　“不了，在下还有事，现行告辞。”盖聂抱拳道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怎么了？他平时不是这样的。”荆轲喃喃自语，听见高沿仞淡笑了一声：“大概是不愿意和我共处一室吧。”
　　“哦？为什么？”荀子夜有些微的好奇。
　　“说起来...”青衣的剑客托起酒杯，指腹轻轻摩挲着白玉的杯壁，“他也是我的师侄呢...”
　　鬼谷纵横两派向来势不两立，唯独高沿仞不同。学成出师后他很快就脱离师门加入了墨家，由于他对自己的师门向来闭口不谈，因此也没有人知道他竟然就是鬼谷派与现任鬼谷先生同辈的传人。但新一代的弟子盖聂对此确是了解的一清二楚。
　　——“我学剑法不是为了纵横天下，而是为了保护一个人。我愧对师父，也没有资格再自称是鬼谷传人。师哥，请允许我离开。”
　　高沿仞离开空鸣山之前，对试图阻拦的同门如是说。
　　盖聂无法判断这到底是对是错，今日见到了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按照鬼谷门规，擅自脱离本门令投他门者，杀无赦。为了保护鬼谷绝学不被外人盗用，从鬼谷建派起，若是出现此种情形，没有一个触犯门规的人可以活下来。可是连师父都不追究，他盖聂作为一个弟子，又为什么要追究呢？
　　从高渐离不会剑法来看，高沿仞也信守了门规，没有将鬼谷绝学外传。
　　罢了...放过他吧...

　　探星阁中，一片死寂。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高渐离也感觉到了气氛的急转直下，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哈，哈哈...高兄，你说笑呢吧？”荆轲尴尬地一笑，开口打破了沉寂，“这、这可是要命的事啊...”
　　高沿仞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轻笑：“要命的事我会开玩笑？”
　　“荆兄，那位少侠，性情如何？”荀子夜眉心微锁。若是那个人敢发难，他也顾不得新结交的友谊，一定会权力保护自己的挚友。就算会得罪鬼谷派，得罪荆轲，也在所不辞。
　　“小聂？他才不是鲁莽行事的人。你们放心好了，我去劝劝他就好了。”荆轲一副都包我身上的表情，“那个孩子要真的想出手，刚刚就已经动手了。”
　　“如此，便麻烦荆兄了。”高沿仞轻轻笑着，颔首致谢。
　　高渐离依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刚刚那个少年对于他父亲而言是一个重大的威胁。
　　冰冷从凉透的茶盏壁上散出，沿着他紧握它的手指浸入血脉，导入心脏。十三岁的孩子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可怕，不由地颤抖了一下，向端木璎孄身边凑了凑。
　　“别怕，我担保你爹没事。”荆轲笑着摸摸他的头，“相信我。”
　　高渐离怯怯点头，心里舒了一口气。这个男子身上有让人安心的气息，孩子惊恐的情绪很快便消失。
　　“不如我去找他谈一谈。”端木璎孄呷了一口清茶，说，“怎么样？子夜？”
　　“也好。去吧。”荀子夜点点头。

　　雪停了。清冷的月光在厚厚的积雪上弥漫开来，整个世界都变得似夜非夜，苍蓝的天色倒映在大地上，晃出几抹不真实的光芒。年少的鬼谷传人背手凭轩而立，忽听得附近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细微声响，也不把剑，只淡淡道:“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原来你没走。”一袭素雅白衣从屋内掠出，轻盈盈落于他身侧。风从易水上拂来，挟着缕缕潮湿的寒气，很快在女子身上结出一层薄霜。她抖抖衣襟，调息片刻来抵御刺骨的寒意，然后对少年莞尔一笑。
　　“大哥容易醉。”盖聂低语一句，迟疑片刻，道，“端木医圣特意出来找在下，可有什么事吗？”
　　“有关高沿仞。”医圣开门见山，“我希望你不要为难他。”
　　少年剑圣闻言轻笑了一声，说：“鬼谷的家事，医圣也要过问？”
　　“沿仞现在是墨家头领，身为同门，我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端木璎孄微冷了语气。
　　“您是在威胁我？”盖聂的手在剑鞘上收紧，发出“咯咯”的声响。
　　“是。”医圣语气凛然。
　　“好一个是。”执剑少年却松了松语气，收了杀气，“我原本就没有打算动他，不过，医圣，一个连自己的师门都背叛得这么从容的人，真的值得被相信吗？”
　　端木璎孄没有回答的机会，少年只看了她一眼，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一片墨蓝之中。
　　医圣眨了眨眼，仿佛想到了什么，目光渐渐凌厉。
　　二章
　　少年转身离去后不久，天际淡出了一片灰白。端木璎孄怔怔立了许久，听见身后熟悉的脚步声，一回头，原来是荀子夜见她去了许久还不回来，出来寻她。
　　“怎么样？”他走近后，见她脸色苍白，以为是太冷了，便将黑氅脱下，披于她肩头，“我们进去说吧。”
　　“别！”她拉住了他的手，又烙伤一般放开，飞红了脸。过了一会，医圣才又开口：“我有事要问你。”
　　“你说。”荀子夜也是一瞬热了脸，但他以为是酒劲未过，并没有放在心上。
　　“你和沿仞来时可碰到秦兵伏击？”
　　“是。怎么？”
　　“我们的行踪连太子都不知道，秦又从何得知？”
　　“你....你该不会是怀疑...有内奸？”荀子夜的脸色霎时一变，细想了一番。大惊失色，“你怀疑沿仞！”
　　“不。”端木璎孄微微摇头，回身望了一眼探星阁，“这只是一种猜测而已。我一直都很怀疑沿仞的行踪，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失踪’，恐怕你也觉得不对劲吧。这一次的任务事关重大，必须防范所有可能出现的危险。不能让沿仞跟着我们。”
　　荀子夜微低头，闭上了眼。沉默片刻后，他抬起头，说：“好吧，我去跟沿仞说。我已经想到理由了。”
　　“哦？”
　　“丽姬。”
　　“是啊。”端木璎孄眼前一亮，“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父亲，你要走了吗？”十三岁的孩子抱着筑，不舍地望着正在打包行李的高沿仞。
　　“是啊，去接你丽姬姐姐，都把她忘在赵国了。如今秦兵大军压阵，我得快点去把她带回到安全的地方。”高沿仞笑了，“说不定我一去她就又闹着不肯走。那丫头，一被人忽视就翻脸。”
　　“嗯，您可要早点回来。”高渐离腼腆一笑，“我也很想丽姬姐姐。也只有父亲能让她乖乖回来。”
　　“那种性子...也难怪子夜他们对付不了她。我走了，你要好好跟随荆先生学习。”高沿仞宠爱地摸摸儿子的头，背上包袱，走入了漫天大雪中，青色的身影很快被一片虚无的白吞噬。
　　高渐离怔怔望着外面，被突然走进来的人吓了一跳。
　　是那个少年。他抖落满襟白雪，看见了怯怯的孩子。
　　“站在门口做什么？小心伤风。”盖聂说着拉上了挡风的门帘，拉住了高渐离的手腕，一直把他带到了探星阁，牵到了正在喝酒的荆轲面前。
　　“小聂？你怎么和渐离在一起？”荆轲愣了一下，旋即笑着把两人都拉得坐下，说，“来来来，正好一起吃饭。”
　　“我还有事。”盖聂挣扎着站起来，不满地瞪他 ，“你陪这孩子吧。”
　　“嘁...装什么成熟...自己不过也是一个小破孩而已...”荆轲看着他走远，无奈地笑。
　　“那、那个...荆先生...”高渐离有些窘迫，话也说不利索了。
　　“叫大哥。你比小聂小不了多少，叫先生多见外。”荆轲拍拍他的肩，递给他一杯热酒，“来，喝了它，算是拜我当大哥的礼节。”
　　“可...可我不会喝酒...”小渐离握着温热的杯子，冰冷的手终于有了一丝直觉，但闻到那浓烈的味道，有些害怕。讷讷说着，脸红了。
　　“喝吧，到了燕国不喝酒怎么能行？”剑客哈哈大笑着，“你一个堂堂男子汉怎么羞涩的像一个女人？”
　　“才没有呢！”高渐离抢白，涨红了脸，“喝就喝！”说完就把满满一杯酒灌进了喉咙，烈酒一路灼烧着下去，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抚着自己的胸口，不住地咳嗽。
　　“哈哈哈哈....你小子...有种！我喜欢！”
　　虽已是冬天，蓟城也没有半点冬眠的征状。街道熙熙攘攘，身着裘服的孩子们在人群中喧闹着追逐，欢笑声仿佛初春的泉水，汩汩地驱逐这寒冬的冰冷。
　　荀子夜和端木璎孄便走在这样繁华的街道上。
　　“好一片祥和。”毕竟是女孩子，端木璎孄看见自己很少见到的各色燕国衣饰，也不由地叹了起来。
　　“可是，不远的赵国却是...”荀子夜幽幽开口，“也不知沿仞这一行会不会有危险。”
　　“鬼谷弟子如果不能在乱世中让自己存活，那么也就没有资格使用鬼谷绝学。”另一个比较年轻的声音接道，“他若真是我的师叔，总该有点本事。”
　　荀子夜看了一眼盖聂，心中不快，却也没说什么。
　　“你也要去见太子殿下吗？”端木璎孄好奇道，“从刚刚起就一直跟着我们了。”
　　“不。我只是要去见大哥。他应该在那里。大哥的去处只有两个。”盖聂微微有些不满。总是让他到王宫去找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又多了一个门客，对以后的事很不好。
　　“那渐离呢？”端木璎孄惊道。
　　“在学琴。大哥把他安排的很好。况且，凌易轩是墨家的地盘，他又怎么会有事。”也许是被这个人威胁过，盖聂的语气总是有一点强硬。端木璎孄笑了，道：“你还生我的气呐？”
　　“不。为自己的朋友赴汤蹈火是人之常情，我并没有生气。”少年剑圣的话只说了一半。他微微垂下眼睑，心道：只是为什么总是有不详的感觉。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就觉得他一定是一个威胁，但是...但是又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少侠是‘横’这一系吧？”荀子夜问道。
　　“是。高先生也是。”盖聂回答，鹰隼般锐利的眼神在他脸上扫过，道，“荀公子有何高见?”
　　这样都能被听出来？荀子夜心中一凛。不错，鬼谷门人“横”这一系向来与七国中最强的一国秦联系密切，他这样问，也是想知道盖聂日后会不会对他们不利，如果是，在这次的计划实施之前，就必须将他斩杀，否则后患无穷。至于他提起沿仞也是连横一系，大概是在说如果他们要对他发难，倒不如先除去内部的“奸人”。好一个纵横家，怨不得几百年来那么多人葬于鬼谷手中。
　　“荀公子...我大哥都不干涉我，你以为你可以做得到吗？”毕竟少年血气方刚，最受不得别人猜疑的盖聂也禁不住冷傲道，“鬼谷传人的选择没有人可以改变。”
　　“你的意思是...”荀子夜的手按上了剑。
　　“我要去秦国了。”
　　一语出，时间凝滞了一瞬。电光石火之间，人们只看见了两道血一般的光芒掠过，“叮”的一声，两把剑架在了一起。
　　“秦是怎样的国家，你我都清楚。如今天下苍生陷于水火之中，你还要助纣为虐！”荀子夜恨恨道，手中的力度加大。盖聂却岿然不动：“鬼谷门人心中向来没有解民倒悬的概念！”
　　“别打！”端木璎孄长袖一卷，将两人强制分开，“这可是大街上！伤到别人怎么办！”
　　“你这种人，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的剑技！”荀子夜说着剑尖指住少年的眉心。
　　“没有什么配与不配。我所做的，只是我想要做的事情。如同你不能容忍外人恣意评论墨家主张，我纵横家的主张也由不得外人来非议。荀公子，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都有自己应当做的事情。如果天下人都追随墨家，又哪来的纷争？既然你们不愿意充当恶人的角色，倒不如让我来。学习纵横术，不是用来背叛师门的！”盖聂感觉到剑尖一点一点刺入他的眉心，鲜血一丝一丝渗出，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濡湿了衣领。但他只是说着，没有动手反抗的意思。
　　荀子夜万料不到一个少年能说出这样的话，手臂缓缓放下，剑上，他的血滴落。
　　“快按在伤口上。”端木璎孄把一小块纱布递给他，上面涂好了止血的药粉。盖聂接过去，淡道了一声“多谢”便捂在了眉心。
　　再一分，再一分就伤到头骨。为什么他不躲？为什么？荀子夜感觉自己的手在颤抖，这究竟是怎样的人?难道沿仞也会是这样的人？鬼谷...真的太可怕了...
　　“如果有一天我们真正成为了敌人，请不要像刚才一样手下留情。”盖聂依旧淡然，“当然，我并不希望是这样的结局。荀公子，我和大哥一样都很敬仰墨家。但是，一身的本事，我没有让它搁置的想法。多有不敬，还请包涵。”
　　“我明白了。刚才是我不对，少侠不要放在心上。”荀子夜拱手道。
　　“没有什么对与不对。这世间...对错的界限原本就只存在在每个人的心里。”少年拿开了纱布，开始擦拭脸上的血迹。
　　端木璎孄怔怔看着他，水眸微阖。
　　沿仞，在你心中，是不是也一样认为自己做的事情就是对的呢？
　　大概...每个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吧...

　　夜。凌易轩的探星阁中，又是一片死寂。
　　四个人围坐在一起，漫不经心地灌着手中的烈酒，只有高渐离还捧着茶盏。他悄悄打量着其他人的表情，发现他们的眼中都有一种自己读不懂的东西。
　　是什么呢？
　　“盖少侠走了？”荀子夜率先开口，尽管已经很喝了一些酒，却没有丝毫的醉意。
　　“是啊。那个孩子...拦都拦不住。”荆轲苦笑，“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给大家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我很欣赏那个孩子。”端木璎孄笑笑，“和当年的我很像呢。”
　　“他为什么要走？”高渐离好奇道。今天早上还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呢？
　　“他啊，去追寻自己的梦想了。就像你啊，千里迢迢从楚地赶来这里，他也要去很远的地方了。远到我们无法触及的地方。”荆轲语气中的苦涩越来越重。
　　“他....去了哪里？”小渐离感觉自己的呼吸有点困难，不明白自己突然涌出的恐惧从何而来。
　　“渐离，你以后就知道了。”端木璎孄摸摸他的头发，温和地笑。
　　为什么都当他是小孩子呢...高渐离低下头，心中有些忿忿。
　　“好了好了，不要为那个小子烦心了。喝酒喝酒！”荆轲笑了起来，“听说高先生要把赵国第一美女带来？我倒是想见见呢！”
　　“丽姬姐姐很漂亮的！”高渐离听到她的事，就眼中一亮，“不如让大哥娶她回家做老婆吧！”
　　三个大人都愣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
　　“渐、渐离...这开不得玩笑的...”端木璎孄一边呵呵笑着一边又摸了摸他的头。高渐离却不是很懂，歪了歪头说：“我不是开玩笑啊。大哥这么厉害，姐姐那么好看，为什么不可以呢？”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荆轲哭笑不得地说。
　　“这倒也不是一个坏想法。”荀子夜轻笑着说，“等到丽姬来了，我和璎孄姑娘可以替荆兄说说。”
　　“说什么说？我说什么啊我...”荆轲的脸红了红，“不许去打扰别人。”
　　“哈哈哈哈...还没见过面就维护起她了？”荀子夜笑出声来。端木璎孄递给他一杯浓茶：“喝了。我看你神志不清了吧?酒量又不好，喝那么多干什么？”
　　“好了好了，我不开荆兄玩笑了。”荀子夜喝了茶，举酒，“来，今天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
　　七日后。
　　一声嘶鸣打破了清晨的寂静。白马打着响鼻，不耐烦地跺了跺蹄子。背上的人翻身下马，拍拍它的背，笑：“怎么？驮着我过来还委屈你了?”
　　“没日没夜地跑，它也该累了。”另一匹马上的男子也飞身下地，笑道，“我去叫店家，好好喂它们一顿。”
　　“你去吧。我去上面看看，不知道子夜他们在不在。”俏丽的女子调皮地眨眨眼，小鹿一样奔进轩中。高沿仞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自己签过马向轩侧的马棚走去。
　　众酒客都已经是醉意倦意重重，一见外面飞进一个米黄色的身影，都不由地伸长了脖子。
　　天呐！这是...
　　“丽姬！”
　　就在众人以为仙女下凡的时候，一个声音将他们从梦中拉了回来。听到她的名字，一时间窃窃私语响遍阁中。
　　丽姬！赵国乃至天下第一美女！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子夜！”丽姬蹦蹦跳跳地过去到他身边，眯眼一笑，“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怎么会呢？”荀子夜知道她是在怪他不该把她扔在赵国，只得赔笑，“我怎么敢忘了你呢？”
　　“怎么了？是谁一来就这么嚣张？”端木璎孄从雅座的屏风后走出，淡笑，“原来是你啊，丽姬。”
　　“璎孄姐姐！”丽姬见到她万分高兴，跑到她身边，踮起脚尖轻声说，“璎孄姐姐，我刚刚在外面看到一个人啊，他真是太好看了。你能不能帮我找找？”
　　“咦？是谁能从你口中套出夸人的话?我也想见识见识呢。男子么？”
　　“对对！穿着褶衣，不过很有气质。”丽姬也不脸红，急着想知道璎孄认不认识这样的人，“大概和子夜一样高，背着一把宽剑，头发扎起来的，不过比较短。有没有见过？”
　　端木璎孄从她这样抽象的描绘中倒真是想不出来，只得笑着摇头。
　　“端木姑娘！我刚刚看见高...”
　　“啊！就是你！”丽姬见一进来就喊着端木璎孄的人竟然就是自己想找的人，不由地叫唤起来，“就是你！”
　　“就是我？什么就是我？”荆轲也是阅人无数，从没见过美成这样又性格如此开朗的人，奇怪道，“端木姑娘，这是？”
　　“她就是丽姬姑娘。”荀子夜忍着笑，“她刚刚在找你呢，荆兄。”
　　“找我？为什么？”荆轲还是一副不懂的样子，“为什么要找我啊?”
　　“因为丽姬姐姐想你把她娶回家！”天真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丽姬的脸蓦地红了。
　　“好你个渐离！一见到姐姐就说这样的话！”她看着抱着筑的高渐离，是打也不得骂也不得，只得跺跺脚，“哎，你呀！”
　　“如此说来，我们昨天的话倒是应验了？”荀子夜还没忘记昨天晚上的事，调笑道，“这下也省了我和璎孄姑娘的口舌。荆兄，怎么样？”
　　荆轲“嘿嘿”笑了，抓抓头，不知如何是好。一边丽姬也是窘迫，脸早就绯红一片。
　　“怎么都站着？”高沿仞进去后，见这几个人都不说话，又见自己的儿子只是笑，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没什么。”丽姬连忙把他推到雅座那里，“都来都来，一路上可冷死我了，快来。”
　　端木璎孄对荀子夜笑了笑，两人会心地点点头。
　　这丽姬...
　　秦。咸阳宫。
　　年轻的王者端坐于案几前，手中的竹刀在简牍上飞速移动。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嘴角轻轻勾了勾。
　　“报——相国李斯求见。”
　　“让他进来。”嬴政有些惊奇，照说李斯是很少到自己的寝宫来的，这一次会来，难道出了什么事？
　　一袭朝服的男子快步走入，身后跟着一个执剑少年，眉宇之间英气逼人，嬴政仿佛明白李斯此行到底是想干什么，轻轻笑了。
　　“大王，臣自知龙寝不得打扰，但臣冒死也要将此人推荐给陛下。”李斯跪下，伏身至地，叩首道。
　　“哦？是什么人物？”嬴政看着一直站着的少年，不免有些好奇。七国之内见到他还不跪的人寥寥无几。这样一个看上去不更世事的少年也敢不跪？
　　“我是盖聂，鬼谷‘横’系传人。”
　　“横？连横？”嬴政霍然起身。自从那个人走后就再没找到过“连横”的传人，这个少年竟然就是他寻遍天下的连横传人？
　　“是。”李斯起身，俯首道。
　　“好！”嬴政从几后走出，朗声笑道，“不枉寡人广招六国贤士，终于是让寡人等到了！”
　　盖聂迟疑了一下，抱拳道：“盖聂有一事请教大王。”
　　“说。”
　　“大王可曾见过和我一样的‘横’系鬼谷传人？”
　　嬴政微微抬头，思忖片刻，轻颔首。
　　三章
　　一眨眼，三年过去了。（囧.....）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丽姬！丽姬！”
　　“荆兄！不要急！”荀子夜架着急急忙忙想要冲进门内的荆轲，劝道，“璎孄姑娘在里面陪她呢。你不能进去！”
　　“丽姬！丽姬！”荆轲不管不顾地就像冲进去，荀子夜向一边的高沿仞使了个眼色，他便也走过去，拽住荆轲的胳膊：“荆兄，不会有事的，太医都在里面呢。”
　　“可是...可是...”荆轲急得满头汗，无奈门被两个高手拦着，只得团团转。
　　“没事的。一定会母子平安的。” 高渐离懂事地说，“大哥不用担心。”
　　“行。行。我等着。”荆轲这才坐下去，用手撑着头。
　　搞什么...自己在凌易轩喝酒喝得正开心，突然一个人跑来说孩子要出生了，害得他一路飞奔到这里...
　　“大哥，你在这里吗？”屋外传来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众人一愣，荆轲率先反应过来，冲过去把门拉开，差点被正要敲门的人打中。
　　“小、小聂！？”荆轲仔细打量了来人半天，才惊喜道，“天！你怎么变化这么大啊！”
　　来人正是盖聂！
　　“大哥，怎么了？我听下人说你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盖聂说着视线转向屋中，见荀子夜他们也在，更觉惊奇。
　　“小聂！哈哈哈哈....你大哥要当爹啦！！！”
　　入夜。累了一天的荆轲被高沿仞逼得早早睡了。荀子夜留下端木璎孄照顾丽姬，和高沿仞父子一同去凌易轩投宿。温暖的屋内，柔软的熏香让塔上的女子全身都放松下来，忘却了疼痛。
　　“感觉怎么样？”端木璎孄坐在床头，用湿毛巾擦拭着丽姬的额。
　　“很开心。”丽姬虚弱地笑笑，手揽住了孩子。是一个男孩，拳着小手依偎在母亲身边。
　　“真可爱。”端木璎孄笑了。她柔柔抚摸孩子白嫩的脸颊，目光中充满了神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
　　“怎么了？姐姐怎么哭了？”丽姬心中一慌，想去替她拭去泪，却没有力气抬起手，“出了什么事？”
　　“丽姬...秦将樊於期的首级...我们已经拿到了...”端木璎孄喃喃着，“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步了...”
　　“是...是谁去？”许久不过问墨家计划的丽姬心中一紧,“莫非...莫非是子夜？”
　　端木璎孄点点头，起身，望着窗外的明月 ，泪水潸潸而下。
　　“璎孄姐姐...不会有事的。子夜的武功那么高，不会失败的。”
　　“武功再高，也架不住秦宫里那么多士兵...这一去就是死，我明白。丽姬，我从一开始就明白。”医圣叹息一声，正要再说话，只听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砰地一声，门被推开了。
　　“璎孄姐姐！快去！子夜哥哥他...”高渐离满脸泪痕地冲进去，大喊，“他中毒了！”
　　“什么？”端木璎孄只觉眼前一黑，勉强站稳后，一把拽起高渐离就向外奔去。

　　然而，当她赶到时，已经晚了。
　　盖聂把手从荀子夜的咽喉上放下，摇了摇头。
　　“子夜！子夜！”医圣冲到了那人身边，不相信盖聂的判断，慌慌张张搭上他的脉，指下却是一片死寂。
　　怎么会？怎么会？前一刻还是好好的，怎么可能这样！端木璎孄再也抑制不住，伏在荀子夜身上痛哭起来。高沿仞惨白着脸色站在一边，怀里搂着自己的儿子。高渐离见荀子夜竟然已经死去，也禁不住扑进父亲怀里大哭。
　　“怎么回事？！”只哭了一会，端木璎孄便抬起头，眼神狠厉而疯狂。她死死注视着盖聂，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将他吞噬。
　　“从大哥那里出来以后，荀公子便说他有些不适。我并没有察觉他是中了毒。当我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是毒发的那一刻了。”盖聂剑眉深锁，“抱歉。如果我早一点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他是中了毒！”端木璎孄身体颤抖，“他身上根本没有中毒的迹象！”
　　“这种毒...我在鬼谷的时候，师父曾经教我怎样识别。因为是鬼谷秘传的毒药。”盖聂缓缓说着，“所以，我仔细想了想之后，才发现...”
　　“鬼谷！”端木璎孄惊呼一声，骤然望向了高沿仞，“是你！”
　　“......”高沿仞嘴唇紧抿，没有说话。高渐离抬起头，看见自己父亲眼中的神色，骇住了。
　　“高沿仞！是不是你！你说啊！”医圣霍然起身，抬手一根银针射去，被高沿仞本能地闪开了。她怔了一下，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不是我。”他咬着牙，说，“不是我。”
　　“那么就是你！”
　　盖聂见她转向了自己，摇了摇头，说：“如果是我，我为什么还要告诉你？又为什么要让高渐离去找你？端木姑娘，请冷静一点。”
　　端木璎孄被他眼中的气势慑住，暂时平静下来。
　　“这个世界上会用这种毒的只有我，高先生，我的师弟卫庄，以及我的师父。但后两者都不可能。因为是一种发作很快的毒，最多蛰伏一天。所以，只能是我或者高先生。这种毒并不是通过饮食摄入，而是直接从血脉注入，所以，想要下毒，就得让他受伤。”盖聂慢慢分析着，“可是我刚刚来这里，之后一直和你们在一起，我没有时间下毒。”
　　“高沿仞！”端木璎孄一字一顿低语，“是你...”
　　高渐离只来得及听见一声龙吟，自己已被父亲一把推出，“叮叮叮”三声，高沿仞已经拔剑将端木璎孄射出的针尽数打落。又是“嚓”的一声，另一把剑已逼近高沿仞的咽喉，他躲开后，翻身夺窗而去，盖聂也追了上去。
　　“端、端木姐姐...”高渐离不停地颤抖，惊恐万分地想去拽住她的衣襟，却被她一掌打得撞上了墙。
　　“滚开！别碰我。”端木璎孄第一次对高渐离发狠，之后才缓过来，见他捂着痛处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心中一软，走过去扶起他，把他拥入怀中，终于还是哭了。

　　夜，血夜。
　　“咳咳...”浑身是血的青衣剑客踉跄地走着，空着的手捂在腹部。
　　刚才的一战几乎要了他的命。虽然一剑劈裂了盖聂的肩骨，他自己也被盖聂的剑贯穿了腹部，好不容易逃出来，难道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吗？
　　该死的盖聂！居然...居然从秦国追他到这里来了！
　　听说了太子丹的计划，从前在嬴政身边做事的他立刻通知了嬴政。盖聂说的对，身为纵横家，一身的本事不是用来背叛师门的！他为了渐离的母亲离开了空鸣山，离开了秦国，但现在自己的爱妻已逝，他还有什么好顾虑！
　　呵...子夜...璎孄...恨我吗？一定恨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你们看来错到底的事情，在我眼里就是正确的。师哥...师哥...我没有让你失望。我没有让师父失望！
　　可是...可是....盖聂...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明明...明明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那个少年执剑而立，眸中杀气弥漫，“我曾经是敬佩你的！为了自己所要保护的人抛却一切，我是敬仰的！可是你竟然会背叛自己的朋友！你让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替师父清理门户？高沿仞，你太让我失望了。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直接杀了你！”
　　呵呵...是了...我都忘记了...荆轲...这个任务的另一个执行者荆轲...是你的大哥啊...高沿仞的视线渐渐模糊了。
　　渐离...渐离...恨我吗？我害了你的大哥啊...你一定宁愿没有我这个父亲吧...天下人都会希望...没有连横这样的东西...可是...万事万物相生相克，哪里会有真正的盛世...
　　若没有恶，又哪来的善？
　　呵...师父...你说过的...对错的界限只存在于人们心中。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才朝着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走下去。
　　我不后悔啊...嬴政...嬴政...是时候了...是时候完成你没有完成的事了...
　　高沿仞笑了。眼前逐渐出现一个白衣的女子身影。
　　璎孄，来杀了我吧...我没有做完的事，还有一个人会帮我做完...

　　“不——”
　　高渐离追着跑出来的端木璎孄，却看见了举着水寒正要杀死自己父亲的她，连忙大呼。然而端木璎孄似乎没有听见，手中的水寒悲鸣一声，刺入了自己主人的后颈。
　　“父亲！！！”
　　他哭喊着扑过去，却被街上的东西绊倒，狼狈地摔入了雪水中。
　　“父亲！！！”
　　抬起头，却只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大哥...”
　　“哎...渐离...”
　　——“从此以后，你只能称我为医圣。”手刃仇人的端木璎孄漠然走到高渐离面前，手中的水寒微鸣。
　　——“渐离，没事的。还有你大哥我啊。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荆轲抚摸着他的头，微笑，“没事。”
　　——“杀了你父亲的不是端木姑娘，如果想报仇，尽管来找我。”重伤的盖聂一步步挪过来，看了情况之后，对他说。
　　有关于那天的记忆，只剩下了这么一点点而已。
　　几个月后，荆轲刺秦失败，传说是被自己的朋友盖聂出卖。高沿仞的死使得真相被永远埋没，盖聂自己也从不说出口。就算是高渐离，所知的也只是自己的父亲害死了荀子夜。
　　被嬴政虏去熏瞎双眼的高渐离发誓要追回水寒，于是，重伤逃出的他来到了端木璎孄隐居的地方...

　　世间本没有对错。
　　但。
　　对错的界限却存在在人的心中。
　　纵与横。
　　君与友。
　　孰对孰错？
　　又有谁有评价的资格？
　　不得而知...

　　————于2009年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