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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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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瑟瑟。
枯叶打着旋儿,一头扎在地上。
“我说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混蛋——等等我!!”远远地从林中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惊起了一片飞鸟。
一位白衣青年自漫天黄叶中款款走出,面上挂笑,眉目含春,一边轻摇折扇一边摇头叹气,衣袂翻飞间长身玉立,端的是无尽高雅。紧随他身后的是一位紫衣青年,背上一把虎头砍刀,紧紧抿着唇角,喜怒不见于脸色,而一双冷峻眉眼中却是英气逼人。
“你烦死了!”随着娇嗔薄怒的话音,而后的是一位黄衫少女,一身明丽裙裳,手持一把锋利宝剑。少女快速跟上前方两人步伐,动人的眉眼间尽是不耐,头上宝钗随着主人的步伐琳琅作响。
“等等我!等等我嘛!我说珊珊,珊珊啊,走慢点!徒弟,徒弟你听见没!”最后一路小跑的是一个矮矮的胖子,嘴里冒出的话比两条腿倒腾得还快,头上的小帽跟着上下颠着,甚是喜感。“哎呦喂累死了,徒弟你这么着急往前走,是急着和石头脑袋私奔不成!”
最前方的白衣青年止了轻摇的折扇,无奈转身,方要开口驳他,身后那沉默寡言的紫衣少侠早已怒喝出口,“丁五味!你休得胡言!”
可怜的丁五味被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弹了身,“我我我,我没,我……”
“小羽。”白衣公子话音里全是笑意,柔着声唤道。
方才还横眉冷目的青年竟瞬间止了怒气,转身垂眸回道,“公子。”
“莫要再吓他了,堂堂一个丁大御师,被吓傻了可如何是好。”白衣公子笑颜灿灿,对着最后那忿忿不平胡乱在空气中比划的可怜鬼笑弯了双眼。
黄衫少女早已是捂着嘴,忍俊不禁。
紫衣青年看向眉目弯弯的公子,眼中也微微露出了松动的笑意。
“你!你们!”
“你们这群没良心的混蛋!!我的十两银子就这么没了,你们竟然——诶等等我!等等我啊!!”
正是楚天佑、赵羽、白珊珊、丁五味一行四人。
一行人本是欲去往长安县,可这五味带错了路,日头已沉,却还没有丝毫县城的踪影。
“我,我这不也是,多年不走这林路了……”丁五味挠着头,声音越来越小。
一道犀利的目光瞬间刺得他寒气直冒。
“你还说!深秋夜里凉,就睡在这荒山野岭?”赵羽的视线快凝成一把实体的刀子,“我家公子本就风寒在身——”
“小羽,别怪他了,”楚天佑笑呵呵用折扇拦了拦身边人,“这说不定,县城就快到了。”
“天佑哥,你听!”一直专注于寻路的白珊珊忽然转身轻呼,“那边有动静!”
楚天佑敛了笑容,侧身去听。
却及时心道不妙,楚天佑凝起眉眼,身子早于意识迈了出去。
而未等迈步,身后那道紫色的影子早已跨到了身前。赵羽手臂一拦,沉稳声线道,“公子,我去。”
“那边似是强盗!”机警的少女已是柳眉一横,手握住剑柄。
再看那平日里话多的五味,早已识时务地缩到楚天佑身后,鬼鬼祟祟探出一只脑袋来查询究竟。
几人临近了看去,竟是两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被一伙强盗团团围了个正严实。一对年轻人似是主仆,却都没见过这般场面,一个跪在地上颤着身子大呼小叫,一个苍白着脸勉强立在那刀影寒光之中。
赵羽看向身边公子。
楚天佑点头。
“光天化日,打家劫舍,尔等恶贼,简直目无王法!”
在山野中横行惯了的强盗,哪见过这种自送上门来的傻瓜,纷纷对着这横眉冷喝的青年哈哈大笑。
“王法?老子才是这世上的王法!”强盗头子扬天笑出了一脸褶子。
“住口!!”下意识瞥向依旧面无表情的公子,赵羽咬牙,一字一顿低低道,“你放肆。”
话音未落,背后那无往不利的钢刀已经嘡地出鞘。
寒光映寒夜。
“小羽,莫伤人性命。”白衣公子重新不急不慢地打开了折扇。
“是,公子。”青年沉下声线应道。
赵羽蹬身而起。
“瞅瞅瞅瞅,这帮人真是脑子抽了,惹谁不好惹个阎王爷——”五味藏在天佑身后啧啧叹着。
赵羽落回原地,收刀入鞘。
五味惊得嘴都忘了合上,眼睁睁瞧着这半句话的功夫,这伙强盗的刀具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虽然一路与这忠义侯再熟悉不过,白珊珊眼中还是挂上了惊叹。
楚天佑笑呵呵看着方才还嚣张万分的歹人抱头鼠窜而去。
受困的主仆二人目瞪口呆。
楚天佑率先上前。
“两位有否有受伤?”
那年纪轻轻的小少爷还带着孩子气,愣眼瞧着这神仙一般的白衣公子温柔地朝自己发问,也可能是吓得不轻,竟径直扑到了他的身上。
丁五味一个冷颤。
身边一个石头脑袋,本就冷得很,方才空气温度又骤然下降。
楚天佑僵了一瞬,无奈看着已挂在自己身上的小少爷,安抚性拍了拍肩膀道,“无事了。”
待平静下来,众人才知晓,这一对主仆竟是长安县人,也是急着赶路回家,才在这晚间林中遭遇强盗。
“长安柳家可曾听说过?这就是我家的小少爷,柳方河!”这唤三子的仆人拍着胸脯骄傲道,“你们救了我家少爷,我家老爷定会重金感谢你们的!”
“重金?!”
丁五味蹭地蹿到众人前面,“重金!重金啊徒弟!”
“这很快就到县城了,几位若找地方投宿,不如直接住到我家去!”柳方河瞅着那风度翩翩的公子,扯着他的袖子,兴奋得眉飞色舞。
“这可是不妥,既然马上入城,我们这么多人——”楚天佑笑着摇头,想言辞婉拒。
“你是傻蛋吗?!!重金啊我的好徒弟!!”丁五味一声惨叫,挤过来讨好般冲着这个满满活力的少年人笑道,“别听他的,他脑子不好使,今晚就多多打扰了,打扰了。”
白珊珊无可奈何白他一眼,转头劝道,“天佑哥,这客栈也不好找,天气既晚,不如便随柳公子回去,叨扰一夜。”
“就是就是,走走走!”还未等天佑做甚回答,柳方河已经拉起他迈开了步子。
赵羽皱了眉,大步紧紧跟上。
这长安柳家可算是一大富商门第。早先前做丝绸生意发了家,现在这周边几百里的店铺、酒馆、客栈,都是在柳家门下经营。
柳家的管家曹飞一看是少爷带回来的客人,忙不迭满脸堆笑地将众人迎入大堂。
这回可算是来着了。丁五味在大堂中左顾右盼地感叹着,赞不绝口。
“我说石头脑袋,你也太有心眼了,专挑这种大富商的公子哥救,这银子赚得可真是容易!”五味喜上眉梢,凑到赵羽身边念念叨叨着。
赵羽冷哼一声,不去理他。
柳家府邸果真是深宅大院,里外五套别院,连廊亭阁是应有尽有。夜间更是灯火辉煌,侍女下人穿梭来往井然有序,看那吃穿住用,亦尽显豪奢。
柳老爷本就热情好客,平日里又无比宠爱幼子。如今听说这一行人救了宝贝儿子一条性命,更是恨不得吩咐下人做上十桌好酒好菜招待上。
“鄙人家中有三个不成材的子女,老大方山,小女方芳,老幺方河。平日里是请私塾先生来给他们教教书认认字,也不常管教。顽劣淘气之处,还教楚公子见笑了。”柳老爷一边殷勤劝着酒,一边笑呵呵地介绍着府中人丁。暗暗打量眼前这一众四人,举止谈吐、一言一行之间甚是不俗,心中更不敢怠慢。
“爹,你净乱说,前日你还夸我文章写得精妙绝伦,怎么就只是认认字了!”柳方河在一旁不满地插嘴,还不忘冲着天佑眨眼睛,“天佑哥你别听我爹的,快多喝点多吃些!”
楚天佑也笑这少年耿直爽快,斟好酒对着柳老爷举杯回礼。
再看丁五味,早已捧着肘子大啃特啃,毫无形象可言。
白珊珊在下面重重踩了他一脚。
五味哀嚎一声,肘子摔了一桌子。
众人掩嘴而笑。
柳老爷呵呵笑道,“无妨无妨,各位恩人尽管敞开吃喝。倒是这位赵公子,仪貌堂堂一表人才,何不一同痛快饮酒?”
赵羽将大刀横放在案前,笔直端坐在楚天佑身侧,面无表情,滴酒不碰。
“我这兄弟啊,最不擅长饮酒,喝醉了怕是会撒酒疯,”楚天佑自然地接下了柳老爷的话茬,边说边笑弯了眉眼,“他的份,便由我替他喝下,还要柳老爷莫怪。”
赵羽垂了眸。
“公子,还是少饮些为好。”
话音极轻,只有楚天佑一人听闻。
“好好好,那各位恩人便自在些,吃好喝好!”柳老爷见状便也不再问,热情地招呼下人继续满上酒。
柳方河在一旁相陪,本就生性无比活泼,和楚天佑等人玩闹了一会儿,又凑到了父亲身边,倚在柳老爷身旁说说笑笑。
当真是家大业大,父慈子孝,甚是美满。
甚是美满。
楚天佑看在眼里,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手中不觉又是一杯酒下肚。
丁五味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
“公子。”
赵羽虽不言语亦不饮酒,但却时时刻刻关注着身边人,不由开口唤道。
楚天佑侧过身来,对着赵羽,笑得一片淡然,“小羽,如此家业,美满羡人啊。”
“……公子,莫要再喝了。”
赵羽的语气中带上了隐隐的担忧,这么多年的陪伴,他太懂自家公子。
公子虽然在笑,却笑得让自己心里发酸。
“羡慕吧?徒弟我告诉你,等师傅有了钱,一定给咱们建一个比这大三倍的房子!天天给你好吃好喝养着,”丁五味乐呵呵挤到楚天佑身边,“不用羡慕他们!”
赵羽一把揪住丁五味的后衣领,面无表情将他拖至一边,使那刚刚啃完肘子的油腻腻的大嘴,离自家公子的白净衣袖远了些。
楚天佑笑得无可奈何。
待晚宴之后,时辰不早,众人将要去客房歇息。却不想这小少爷揪住天佑的衣袖不肯撒手,非说要带众人四处逛一逛后园。
“累了一天我可没这精气神,徒弟你自求多福咯!”丁大御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由分说将房门一合。
珊珊姑娘笑着往房里一躲,怎么叫也不再出来。
“我家公子要休息了。”赵羽不知何时冷着脸立在了柳方河身侧。
“罢了罢了,”看到这活泼的小少爷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楚天佑不由觉得好笑,“我跟你走走便是了。小羽,累了一整天,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不累,我陪公子一起。”赵羽回应得不带丝毫犹豫。
秋夜瑟瑟,唯独一弯明月悬于天际。
绕过后堂便是柳方河口中的后花园。园中正对着一方大池塘,月光透过层层枝叶洒下晕染,衬得整片池塘宁静安然。
倒真是别有洞天之境。
楚天佑暗暗想着,却见池塘边小亭中,一个人影在闪动。
还没等发问,身边柳方河已经欢快地跳了出去,“姐!芳姐!”
“公子,想必是二小姐柳方芳了。”赵羽向前微微探身。
“这么晚了,独自在这亭中赏月吗?”楚天佑疑惑地一思索,也跟了上去。
“姐,你不冷么!来来来,我跟你讲,这两位是救我性命的大恩人,”方河拉着二姐的手臂,一蹦一跳将那小姐扯上前来,“这个漂亮的大哥哥是天佑哥,这位看着凶巴巴的是赵羽哥。”
楚天佑一时语塞。
赵羽脸色又凶了几分。
眼前小姐一袭水色长裙,面如春水,唇似点绛,亭亭而立,甚是端庄典雅。无奈之下的柳方芳向两位客人行礼问安,替自家弟弟的冒失表了歉意。再抬眼时,却不由将目光落在这身背大刀的冷峻青年身上。
“这位赵公子是觉得柳家不甚安全,还随身携着兵器么?”待众人在亭中皆互致问候后,二小姐忍不住开口询问。
“赵羽哥拿这刀砍人呐!!太酷了哇姐,就这么一眨眼……”方河兴奋地给二姐比划起来,夸张的动作惹得天佑一阵发笑。
“只是自幼携带习惯了,平日里睡觉也会置于床边。”赵羽回答,算作解释。
柳方芳笑得无比娴静,“就像传说里的大侠,闯荡江湖,英雄气概。”
赵羽自己被说得反而不好意思,默默偏了头。
在亭中立了一会儿,几人听嘴快的柳方河将家中少爷小姐的仆人也念叨了一遍,赵羽终于忍不住开口,“夜风凉,柳小姐和柳少爷,也该早些回去了。”
真是面冷心热的细致公子,听赵羽言语,柳方芳未想其他,内心不由对这紫衣青年又多了几分好感。
“回去了,叫客人好好休息。”柳方芳赶着弟弟回房睡觉,也与两人一一道别。
“怎么?心里不痛快?”楚天佑目送着姐弟二人身影,开口问身后一步之遥的青年。
“国主不该应他胡闹,臣还望国主以身体为重。”青年闷闷开口。
“你又来了,”楚天佑无奈转身,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小羽,你我之间,莫要言这些君君臣臣的。”
“国主快些回房,臣便不再言。”
“你——唉。”楚天佑险些被这执拗的青年恼笑,只得顺着他的意往回走。
夜色愈发静谧。
墨蓝色的夜空中一丝云也没有,那弯月就这样孤孤单单挂在天心之处。
楚天佑抬头望月。
曾几何时。
——母后,龙儿要听故事,要听月亮的故事,母后不要走嘛!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这句好听,龙儿喜欢,母后,这是什么意思呀?
——母后你放心,龙儿会做到的,不咄咄逼人,亦不沽名钓誉,做个有风骨的温润君子!
——母后……
心口细细碎碎地疼,绵长又深入骨髓。
待楚天佑自己缓过神来时,已是一连串的轻咳。
在一片静寂中分外鲜明。
“公子,明日一早我们便去县衙,请县令帮忙寻找太后,”晚宴上看柳府父子其乐融融,便感受到了公子那份伤感。方才看楚天佑望着夜空微微出神,赵羽便晓得他心中在惦念什么,急忙在身边开口,“不是已得到了太后的消息?人应是在长安县,请公子切莫再思虑了。”
“无妨,我只是……”楚天佑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想起了我们小时候。”
“无量谷中,还因夜晚贪玩迟归,被师父责罚。”
突兀的一句让楚天佑顿了顿脚步。小羽很少主动提起年少时的事情,如今……应是再怕我念起不好的回忆,故意扯开话题吧。
丁五味若再喊小羽是石头脑袋,便不饶他。
楚天佑心中一暖,面上扬起轻笑,应着他道,“是呀,都怪我,非要趁着月亮明在河里捞鱼,结果两人都成了落汤鸡。”
“公子那时淘气,浑身湿淋淋地在师父床铺上滚了几遭。”赵羽的眼眸中已满是柔和的笑意。
“还害得小羽哥替我顶罪受罚,”楚天佑脸上的笑意愈发明媚,“那时恐怕就要被你惯坏了。”
小羽哥。
两人都不再言语。
“你看看你,你永远都是我的小羽哥,你和别人不一样,”天佑再次敲了敲他的肩膀,“听到没,这是圣旨。”
赵羽垂了头,“是。”
说说笑笑转眼间已到了客房,触着公子的衣袖已有了湿寒,赵羽急急忙忙将人轻推进了屋。
“公子尽快安歇。”
“小羽也是。”
赵羽却没有离开。“小羽?是有什么话要说吗?”天佑奇怪道。
在门前踌躇了片刻,赵羽补充道,“太后大福大贵,自有苍天护佑,此时必定安好无虞。”
楚天佑失笑。
小羽哥说是,便定是的。
“借小羽吉言,如此甚好。”
于是,一夜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