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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几时云归灭烛窗,却弹离人心秋弦(中) ...

  •   真正离开枫觉寺时,已是晌午。
      无圆前脚刚出一泉厅,后脚就被以无趣师兄为首的师兄们一直追到了山脚。师兄弟几个摸摸无圆的小脑瓜,纷纷将自己珍藏许久的“宝贝”赠送给他们的小师弟。
      上山不易,下山也是不易。
      更何况,这一去,谁知道何时才会相见呢?

      无圆揣着一大堆鼓鼓囊囊的东西,整个人还是懵的。
      实际上,他还未想透为何突然间师父便赶他下了山。
      是他今日不做早课被师父发现了吗?
      还是他没有听话,又偷偷地思念阿娘被瞧见了?
      随后是一声仰天长叹,“师父呀,徒儿该去哪呢!”

      自然没人会回应他。

      四周静悄悄的,正午的太阳毒辣辣地热嘲热讽,烤得大地滋滋作响。
      无圆抹了一把汗,就听见一声闷雷似的“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
      还是找个地方歇一歇,填填肚子再决定去哪好了。
      无圆思忖,构想出月前随师兄下山采办时的走向。
      等到无圆走到稍微大一点的市集时,商贩的叫卖声和游人的嬉笑声稍稍填补了一天的倦意,欢快的流动着的嘈杂之音在这个八岁孩童的心中迅速膨胀,好奇的目光兜兜转转,却又一面克制着自己,骨碌碌的转动着手指,却发现随身的佛珠已经埋入火一样熊熊燃烧的枫林中,无圆有着难以言喻的失落。
      无圆正打算默默仰望苍穹来表达自己的伤心时,很不应景的,“咕噜噜”的声音再次从无圆身上发出。
      “好啦,别叫了。我这就带你去吃好吃的。”无圆出寺前便在包袱中找到了几套寻常孩童的换洗衣物和一些盘缠,在山脚下麻利地换上后,除了过短的发茬和淡淡的檀香气息外,他相信自己与旁人无异。
      无圆循着旧例点了一碗素面,寻了个偏僻的座位坐下,静静地看着纵横交错的老旧木桌。
      若是以前,无发师兄肯定又止不住地念叨什么“不要留恋俗世”啦,明明自己也忍不住地向人家碗里的卤水鸡腿拼命吞咽口水。
      真是好气又好笑,无圆想着师兄两眼放光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又有些难过。
      “哎,你们听说没,我听闻陛下前几日动了很大的肝火,下令抄了连家满门呢。”
      “连家?哪个连家?”
      “西渚国还有哪个连家?”
      “就是那个邑都的王商,世代做玉石的?”
      “唉,说你是乡巴佬吧,你还别不甘心。反应咋这么迟钝呢。是的呀,我的老兄哎!”言者“嘭”地一声,用手砸了一下木桌,以表示他内心的激动。
      无圆怔了怔,连家?
      这似乎有点熟悉。
      他闭上眼,幽幽竹林,满眼的碧绿,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四年前的记忆走马观花般浮现。

      刹那间,女人痛苦的呻吟声,孩童低徊的啜泣声,满身的伤痕,血迹斑斑的衣裳,暗夜里彻骨的冰寒……强有力地夺去了周遭的一切声响
      无圆似乎坠入了无间地狱,身上的旧创不约而同地撕扯起来。

      无圆紧紧地抱住了瘦弱的身躯,眼前一片混沌。
      “听说从连家取出的金玉珠宝件件价值连城,装了几十车还未搬完呢。”
      “连家代代传承,往前只为各地豪绅富户定制器物,前些年因其不凡工艺和优良品质被王室批为御用。有这么多奇珍异宝也不足为奇。可是——他连家犯了啥罪?我听镇上那癞头阿四说,那连家大夫人可是还临盆在即呢,啊呦,也没能躲过一死,死的时候那个惨啊。”
      “快说快说,怎么个惨法?”
      众人七嘴八舌地应和着,好像都被这个话题挑起了兴趣。
      “嗯……不可说——不可说。”
      说话的人有意吊着众人的胃口,拖长了音调。
      “切,大家伙儿,咱可别听他的,他刘皮说的话啥时可信啦!刘皮刘皮皮可比牛皮还厚呢。动不动就吹牛皮!”
      “哈哈哈哈,就是就是!”
      ……

      “嘭”地一声,小二把一碗清汤素面放在无圆面前,扯出了一个油头的笑,“这位小客官,您慢用!”
      素面特有的米香和葱香味抻开了无圆眼前的混沌,他薄薄的鼻翼拼了命地翕动着,还未提箸便已将这道“人间美味”嗅地一清二楚——这是一种多么令人愉悦的味道啊!

      三下五除二,一碗素面已经见底,无圆舔着碗底最后的汤汁,头也不抬地喊着“小二,一碗素面!”话音刚落不久,无圆顿了一顿,又扯着嗓子喊“再加一个卤水鸡腿!”
      “好嘞,马——上!”小二长而悠扬的调子从柜台传出,避开了一切嘈杂的人声,恰好在无圆身边停下。

      无圆打量着旁边那桌嬉笑的中年男子,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小脸一白,也不管什么素面什么鸡腿了,迅速结账走人。

      连家出事了?
      这该是报应吧?
      这会不会就是师父赶我下山来的缘由呢?
      师父会不会是明白我思念阿娘,特意让我回去拾掇拾掇,看有没有什么阿娘的遗物呢?

      无圆的脑袋里出现了一长串的问题,他踹着路边的小石子,嘴里不住地嘀咕。
      夜已经很深了,无圆也不知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远方一律是黑漆漆的。月光拉扯着无圆孱弱的影子,似乎跳着无人知晓的双人舞。
      “阿—娘—”无圆看着从黑压压的云里露出脸的玉羊,那清寒的光芒照亮了黑云,在地上划出一叶光明的小舟。三岁死了阿娘,四岁就被撵出家门的无圆哽咽着,“玦儿…玦儿想你啊……”
      一整日的奔波终于使他入睡了,无圆瘫倒在小舟里,泪痕在如水的月光中盈盈闪闪,好似天上散落的星子。
      在梦里,无圆感觉到好像有人整夜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如涓涓的流水一样,温润而又绵长。梦里的女子浅笑低吟,面容是一贯的模糊不清,唯有眉间的朱砂痣,如同枫觉山的满山红叶般炫目,梦中一片喧嚣,可无圆分明听见她细语喃喃“玦儿,玦儿啊,阿娘也想你。”
      月光如水啊,如水的月光……

      翌日一大早,农户的炊烟尚还冷寂,苍穹还迷迷瞪瞪地掩着蓝紫色的厚重锦衾,玉羊沉沉睡去,星子抿着嘴,无声笑意。
      无圆内爬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用手轻轻抚上自己的面颊,发现一片濡湿,凉凉的。
      “这可奇怪”,无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哼,算了,随他去,我还是接着赶路好了。话说那邑都该怎么走好呢?”
      突然,像当年被大夫人的丫鬟追着打一般,一阵酥麻的感觉传遍了全身,无圆凝视着前方荆棘遍布的小径,四年前的噩梦劈竹破浪般席卷而来,势不可挡。
      四年前的月夜,就像昨晚一样,月光惨淡凄迷,年仅三岁的无圆,不,那时的他还不叫无圆,那时的他勉强有一个连氏的姓,唤名煜玦。
      四岁的连煜玦被绳子束住了手脚,由竹苑的管家林叔连夜送往枫觉寺,那高可攀日月、摘星辰的没落古刹。
      那一晚,连煜玦含着泪望着竹苑消失在视线尽头,望着荆棘遍布的荒山野径,每一个转弯,每一条路,历历在目。
      无圆从记忆里挣扎着清醒,“哼”地从鼻尖发出声响,又咧开了嘴,无声笑了笑。
      四年的光阴对这乡野仿佛没什么影响,在无圆眼中,似乎那花草树木都与印象中的如出一辙,在晨昏未定的光影里峭楞楞地张牙舞爪着。
      “沙沙沙……”
      无圆回过头,除了雾一样的树林就是雾一样的竹丛。
      “奇怪”无圆紧了紧背在背上的包袱,后来觉得还不够,于是又把包袱换了个面,用力地抱在胸前。小脑袋转来转去,睁大的眼瞳好像要把风也抓住。
      “呼,阿弥陀佛”,无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诶,我可是受佛祖庇护的,任你是哪门哪路的妖魔鬼怪,速速现身!”
      无圆迅速地背起了包袱,撑开了手臂,学着无趣师兄在寺里表演过的武松倒打吊睛白额大虫的桥段。
      “沙沙沙,沙沙沙……”
      “谁,谁在那!”无圆紧张万分,说的话都像在风里飘。
      “喵”一只黄白相间的的小猫从竹林中踱步走出。
      “是你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无圆如释重负,朝小猫走了过去,蹲下身子,伸手抚摸着小猫。
      小猫“喵喵喵,喵喵喵”地叫,无圆则一脸的宠溺,愈发蹂躏着小猫柔软的皮毛。
      “乖啊乖,你是不是害怕了?”无圆用左手轻轻托起小猫,围在颈上,“别怕别怕,我来保护你!”
      “呼,真暖和”无圆笑,眉眼弯成了月牙,“这样我也不害怕了,谢谢你,小猫。”
      “喵,喵喵。”小猫慵懒地卧在无圆纤细的脖子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
      远处太阳升起,金光划破了沉寂,迷雾被渲染成温暖的黄色,像一个溏心蛋,软软的蛋黄向外溢散甜蜜的气息。
      树林里,一人一猫,走向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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