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几时云归灭烛窗，却弹离人心秋弦（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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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寝殿时，守夜的宫人已倚着门睡得烂熟，怀中的连煜棠也沉沉睡去，连煜玦悄声将她安置好，斜坐在床沿上，默然凝视着床上呼呼大睡，眉眼与自己迥乎不同的小妹，陷入了沉思。
积年旧梦，翻涌着席卷而来。
那约莫是姬尧十年，仲秋时节。
漫山的红叶点染着秋意，它像是一把火，熊熊燃烧，烧红了枫觉山的山檐。炽热的火苗舔舐着苍穹一隅，映衬着游荡的朝霞，刹那间，流金万丈。
那会儿的连煜玦，不，还是小和尚无圆，他是爱极了这片刻的光影的。
他偏爱在这样响晴的清晨中，独自躺在寺中后院的枫林间，感受苍凉的阳光一寸一寸地划过宽大僧袍下幼嫩的肌肤，一如残缺记忆里他那天真的阿娘，一遍一遍地用温暖而又粗糙的指腹抚摸着他一样。
若是在前几年，无圆想到此处，定是要情难自禁地淌下泪珠。可在这杳无人烟的山寺中所留时日越久，无圆心中的执念好像便越淡，似乎那可怜的痴情女子随时光一同褪了色，变得苍老而渐生腐朽。
习惯性地握了握手中的佛珠，紧接着便是一声稚嫩而又飘渺的“阿弥陀佛”。
说罢垂下了眼皮，密密的睫毛交织着重叠在一起，在朝阳的渲染下涂上了一层不可侵犯的隐秘。
“小无圆儿”一声响亮的吼声将无圆从他的世界里拉出。
“你个小娃娃又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呢！”
无圆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就被不笑师叔从地上提了起来。无圆咧嘴一笑，伸出双手在面前呵了一口气，猛地向他的胳肢窝下探去，随即爆出一阵爽朗豪迈的笑声。
“哈哈，好…好无圆儿……放过小老儿吧，啊哈哈，哈哈哈……”不笑师叔只管笑，白胡子白头发全在阳光底下颤动着，好像顶着一个鸟巢，脸却十分光泽，白白的透出些粉来，全不似年逾古稀的老头儿。
无圆趁着这个时候赶忙从师叔手中跳下，这已不是一回两回了——不笑师叔总是这样，没一点出家人的样子，唉，真让人担心哪。无圆在心里默默想着，再次看向不笑师叔时，不禁带了点安慰的神色。
这时候，无圆才发觉圆滚滚的不笑师叔背后还站了一个人，直挺挺地竖在那儿，任凭阳光在他脸上静静地淌着。
“无微师兄，你是来找我的吗？”
“哦，对”，名为无微的僧人点了点头，平静温和的眼神里蒙着一层疑惑。
无圆刚来到枫觉寺时，便与无微生活在一起，这个师兄不大讲话，但性子却实打实的好，对无圆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
时间久了，他也就从师叔师兄嘴里得知了无微的一些事：这个师兄早他几月来到山上，似乎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不幸生了场大病，救回来时人还康健，只是记性大不如前，或许是那时枫觉寺的名声还旺，无微师兄的家人便将他送到山上，年年添上丰厚的香油钱，希望保他今后平安。
无圆歪着脑袋站了一会儿，见无微还未开口，正打算继续问些什么，已经缓过来的不笑师叔便横在二人中间抢先开了口，
“无微哪，小老头儿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总是这样板着脸嘛，记不记得事情没什么大不了！总是记得清事情可不是件好事，记性这玩意可是害惨小老儿我咯！偷偷告诉你，你可不许跟别人说——小老头儿我到现在还记得不哭这个小哭包，小时候和我打架打输了哭哭唧唧向师父告状，结果害得我被师父打了一顿，不过那晚上的斋饭可真好吃嘻嘻嘻，可惜那个时候我还没喝过酒，要不来一碗陈年的梨花酿，啧啧啧；哦对，小老儿我还记得他以前偷偷摸摸和我下山玩结果遇到野狗，丢下我就跑，结果摔了个底朝天，哈哈哈他可真有意思……不对不对，你看，这多没意思，小老头儿我总是记得这些有的没的，这可真是太无趣了！所以啊，小无微，开心点！”
不笑师叔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捏了捏无微的脸颊，扯出一个惨淡的笑脸，又拍了拍他的肩，一边大笑着转身离去，一边响亮地唱着什么“烟雨”什么“潮”，便隐匿在一片红叶中消失不见了。
不笑师叔在枫觉寺里就是这样一个奇怪又神秘的存在，但是谁也不会多说什么，反而小一辈的沙弥们对那个更为神秘更为奇怪的不哭师叔的真面目感到好奇万分。
无圆还记得有一次，像有一只小猫在他心里不住地挠痒痒似的，他实在憋得难受，于是终于鼓起勇气向师父打探“不哭师叔”的身份时，师父却只是微笑。
“师兄，你的脸，还好吧？”无圆回过神来，向前走了几步，仰头看着无微白一道红一道的脸，幸好不笑师叔刚刚只是把我提了起来，无圆悻悻。
“没，没事。不笑师叔他”无微停了停，“他也不是故意的，再说，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每天愁眉苦脸的。”无微摸了摸脸颊，和煦一笑。
“师兄你就是太善良啦，不笑师叔你还不知道，下次他再这样，你就挠他痒痒！师叔可怕痒啦，跟我一样哈哈！不过这么怕痒的大人我也是第一次见呢。”无圆说着，不住地向无微展示着自己的“挠挠功”，跟周遭的空气打了个平手。
往日枫觉寺以高深佛法和密宗武功扬名，可惜不知道为什么，无圆什么都没学会，或者说，师父仿佛不愿意教似的，只让他读些“之乎者也”的拗口玩意儿，更可气的是全寺上下只有无圆要忍受这样乏味的东西，真真是教他读破了脑袋。
哦，忘了说，无圆是枫觉寺里小辈中的小辈，童叟无欺的小小小小师弟。自无圆后，枫觉寺便真成了山中古寺，刹那隐遁无人知了。这一点不禁让无圆愤愤不平了很久，谁还没个做大哥的梦想呢？
哪怕一会会也行，无圆偷笑。
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扭过头来问无微此次前来的缘由，才知道原来是师父他老人家找自己有事。
望着无微远去的身影，无圆理了理皱巴巴的灰蓝袍子，徐徐步向一泉厅，将一身的霞光抖落，掩抑在光影折叠的瞬间。
一泉厅临泉而设，一汪浅浅泉眼昼夜向外吐息，四季不绝，绵延至今。无论是何等的粗莽大汉，掬一捧泉水小酌，只消片刻便会醉得一塌糊涂。倒不是这泉水酒力强劲，只因其清冽甘甜，竟不似源自山野荒径，仿佛是那置于九天之上的银河落在此地势险恶的荒山古寺了。
细细环顾四周剥落的描红鎏金的遗迹，方可令人窥见昔日的辉煌鼎盛。
相传，初代住持一夜月下独行，于泉边细酌慢饮，竟参悟了无上佛法，就地圆寂。
自此枫觉寺名声大噪，香客游人络绎不绝。为参拜这一位得道高僧，信徒们纷纷集资建立一泉厅。然而好景不长，高峻的地势以及遥远的地理位置使达官显贵疲于奔波，亦使前来虔诚祈祷的贫苦百姓叫苦不迭。
因此，无圆还未出世前，枫觉寺便已没落。留给他和一众师兄弟的，唯有日夜不息的汩汩涌出的泉水和红得热烈的一山枫叶。
“吱呀”一声，无圆推开陈旧厚重的大门，绕过屏风，端坐在斜光下一贯和蔼的住持映入无圆眼中。
“师父，不知您叫我来有什么事呢？”
“无圆，你来我寺业已四年，你可知为师为何迟迟不为你受戒？”住持缓缓睁开眼，伸出手摆了摆，望着堂下支支吾吾的小沙弥，示意让他来自己身边坐下。
无圆一溜小跑，又十分乖巧地挨着住持坐下，在这位德高望重的师父面前，他可不敢造次。
这些年来，师父待他极好，无圆在心里早已将他视作自己的亲生父亲。
如果师父不让自己去念那些乱七八糟又拗口的书就更好了……
“许是我悟性不足……又或是佛缘太差……嗯，一定是这样的，对的，就是这样。”
无圆摸着自己的小脑瓜，却感受到了新生的发茬，一根一根，一层一层，有些扎手。不禁低下了头。
“那你可知，为师为何替你取名‘无圆’？”
“无圆，无圆……无圆就是不圆，不圆可不就是方吗？”无圆嘀咕着，小孩性地捏了捏自己的脸，有些委屈似的，讪讪道“可是师父，我的脸还没无微师兄来的方……”
“哈哈哈”年近古稀的住持有些意外，不禁笑出了声，紧忙念了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以掩尴尬。
“还请师父明示。”无圆摸不着头脑，只得寄希望于住持。
“无圆无不圆，无满无不满，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无圆，我知道你心里还放心不下辛施主的遗愿，这世间的事是早就注定好了的。现在你我师徒缘分已尽，而你与那红尘俗世却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下山去吧。”
住持像是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袱递出，面容是一贯的慈祥。
“这里或许有你需要的东西。”
小和尚站在青黑色的地砖上，蒙着一层阴影，他似乎还不明白，只傻呆呆地望向住持，目光空洞。
“师父，那我还可以回来吗？”
无圆望着住持苍老的面容，实在无法想象离开枫觉寺之后的生活，不料住持只是微笑，并未言语。
他重重跪下，含泪磕了几个头，郑重地接过包袱。
转身离去。
甚至无暇擦去眼角涌溢出的泪花。
无圆，无缘。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几时云归灭烛窗，却弹离人心秋弦（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