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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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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南砂刚刚走进楼道,雨就噼里啪啦地打下来,她从那扇经年维修的破纱窗向外张望,楼下那棵盘根错节的大榕树被风卷得有些狼狈,树叶“哗啦”一声吹散,又迅速拢聚成一团拍在电线杆上。
街上空无一人,巷子里拉着暗灯,偶尔传来打牌的吆喝声。雨夹着风吹在她的皮肤上,她的胃很空,身体却沉重得举步维艰。
她驱赶不了脑子里那具吊在空中的惨白尸体,平日里哪怕一只路边不幸被碾死的小动物尸体都会引起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胸口念叨几句。这无疑让每个人都确信我们生活在一个高度文明的社会里,无论渺小还是伟大,个体的生命都是极其宝贵的。但当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像畜牲似的斩成两截,悬挂示众,任其腐烂发臭,毫无疑问,那瞬间凶手身体里那股对抗文明冷酷的野兽气味让她寒彻入骨。
巫南砂强迫自己缓缓向楼梯上走着,把那副画面从脑海里扣除。但她眼前取之而来的,是班级同学被一个个抓住斩首的画面,他们的头颅静静地躺在地上,眼珠已然黯然无神,桌腿上溅满了干涸的血迹……而磨刀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他躲在哪?还会想杀谁?
巫南砂感到脖颈一阵凉意,漆黑的窗外似乎有什么暗流正在翻涌着,平时巷道里听着宽心的细细簌簌的动静却像是在有人密谋着什么,他会来找目击者吗?巫南砂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一拳拳向她心口轮去,引得她一身冷汗。
还有小尾,她是被绑架了,还是诱拐?她在27号那个晚上,是不是打心里怨恨着自己的缺席?
巫南砂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扭在了一起,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弥补自己过错的机会,却在到手后又将对方的信任弃之不顾。
十几在泥泞中挣扎出的一个美好的灵魂,也许在几个小时内就被毁灭殆尽了。
巫南砂缓缓蹲在四楼的楼梯间里,眼眶酸涩,头痛欲裂。她忍不住去想小尾在某一个垃圾场或者河堤旁的尸体,她展示给了她另一种活法,许诺给了她美好的未来,然后让她在现实和理想中百经折磨,走上极端。
或许我根本不应该进入她的生活。巫南砂绝望地想。
502的门缝里露出温暖的光,周姨讲话的声音若隐若现,语速很快,似乎在追问什么。
在一大段喃喃絮语从她的耳边滑过后,巫南砂终于想起了比刚刚这一切经历的更现实的事——她是翘了下午的课去看小尾的,今天又是暑假补课最后一天,也就是说,学校放假前的例行班会她不仅不在场,还连学校里的书都没有搬回去。
周姨肯定要大发雷霆。巫南砂心想,她原本不打算透露一丁点下午的行踪,可是不说实话,她根本没可能解释自己逃课到现在并且一个电话都不接的理由。
那就撒一半的谎吧。她下了决心,站起身来扣响了门。
“咔哒”
周姨一手拎着只脸盆,和巫南砂对视了三秒,原本和蔼的神情离奇愤怒了起来,她怒目圆睁,揪着巫南砂的领子扯进了门,“砰”一声摔上门。
“给我站哪!”巫南砂被周姨一掌推到墙角,安安分分低下头。
屋里小小的对话声瞬间消失,她看见巫彦锦和高一的两个女孩互相使了使眼色,把茶几上的书飞速收走,依次溜进房间。巫彦锦经过周姨背后的时候特意走慢了些,挑起眼角意味深长地扫视了她一眼。
巫南砂知道,周姨的怒气合情合理,而且肯定更多是带着深深的失望——毕竟在此之前,她已经乖乖努力学习了一学期,几乎说服了周姨她已经改头换面,准备在高考大潮中力争上游了。她也明白,逃学这事估计早已经抖到巫彦锦她爸,也就是她叔叔耳边了。
当初巫赫拎着她来托管的时候,刚一落座就开始向周姨阐述她多年被放养产生的劣根性,并且着重强调了她在初中时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让周姨“严加管控”。
彼时巫南砂面无表情地站着旁听,她压根不在意巫赫灌输给别人什么看法,她的父亲从不在乎隐私,只要能全方面掌控她,并且抬高自己的形象,什么话都敢往外露。
在巫赫一番对他既往教育的深刻见解后,周姨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巫先生,您送孩子来这,是因为工作问题吧?”
巫赫连忙点头:“太忙了,这几年现在乐团发展正好,得世界各地跑,这几年都沾不了家,这孩子还天天不省心,上了半学期高中老师就已经给我打过不少电话了,劝也劝过了,没用。”
“女娃儿嘛,心思细腻,主要还是得多沟通。”周姨啜了口茶,抬起眼睛,“楞个处于青春期,本来做事就很受周围人影响。”
巫赫露出那种他时常挂在嘴角的那种总是自信的上扬,他做出虚心的样子:“周老师,我虽然人不在,但生活费也从来没少过她的,让她住校,她非得呆在家里,请保姆也不让,现在没什么办法,来您这了。上学期我硬管了一阵,分班总算考上重点了。这学期还请您多照看。”
“送到我这的娃儿,您放心,我都会认真对待的。”周姨推了推眼镜,将头转向巫南砂问道,“学习上有没有什么目标?”
巫南砂从放空中回过了神,看到了巫赫偏着头用眼角瞪着她的那种厌恶的神情,突然有点想发笑。这么多年,她早明白了服软不是什么坏事。
“考好大学。”她简明扼要。
“她虽然跟着我学了几年音乐,但是还是想把学习放在首位,”巫赫紧忙接过她的话茬,重新管理了表情,“她对自己还是有一定要求的,就是自制力差,玩心大,还请您多管教,不听话动手也行。”
“我这不兴动手这套。”周姨笑笑,“聪明妹儿,一点会通的。等会让孩子选个床位,今天下午就入住吧。”
巫南砂听到这句,终于将目光从餐桌后吱吱嘎嘎的风扇上转回来,径直走向走廊尽头那个房间。她早已选定那个位置——不仅能提前预测到脚步声,还靠近小区外的夜市,附带两面大窗子,以后也方便喊话。
“我要这张。”巫南砂拍了拍右侧的上铺,回头向周姨道。
巫赫尴尬地笑两声,和周姨说了些客套话后就开着他崭新的小奥迪将巫南砂领回家。
“等一会我把饭做完,你就收拾收拾去托管,琴也要带上。我吃完饭就得赶飞机,送不了你了。”巫赫转身走进厨房,“别想着偷摸出去玩,我和周姨都商量好了。”
巫南砂没说话,一头闷进房间翻箱倒柜地整理。
半个小时后,他们就着西斜的太阳开始了最后一顿细嚼慢咽的“家庭聚餐”。
平心而论,巫赫做的饭菜很好吃,色香味俱全。巫赫一直对做出艺术品这件事很拿手,音乐也好,生活也好,巫南砂的人生规划也好,通通要按步骤进行。
巫南砂仔仔细细咬着一块鸡翅,看见巫赫夹着一筷红萝卜丝向她碗里伸来,顿觉不妙,抬头望向对面。
“高中这几年没时间陪你,确实是爸爸的不对,生活方面呢有什么要求,就尽管提。周末要想回家,家里也请了小时工一周一打扫,吃饭的话去楼下找你叔叔就好了。”巫赫慢斯条理地说着,抬起眼皮温和地笑了一下,“但是学习上,一点劲都不能松,我每个月会打电话给周老师咨询情况,另外,琴也要坚持练,艺术虽然不走了,但是特长加分还是不错的选项,将来走教育这行也比较好发展。”
“……”巫南砂骇得脊背发凉,她本以为巫赫给她个下马威就走人,没想到这短短几天,他连她的未来规划的明明白白。
“从今天起,时刻不能松懈,你的那些个朋友,不要和他们再出去了,我查到有你好看的。”巫赫将蔬菜在嘴里嚼的嘎吱作响,“以前是对你太放纵了,把你惯成个什么样子,辛苦我这个多年,自己还一点自觉都没有……你跟谁板着个脸呢?”
“我没。”巫南砂强忍住心里翻江倒海的厌恶,“吃饱了。”
“你给我坐下!”巫赫框的一砸碗,“就会摆脸色了是吧,给谁在哪翻白眼呢,辛辛苦苦做了半天我就是我给你差事的是吗?”
“有完没完,我饱了。”巫南砂实在不想回到那个座位上。
“你他妈的再瞪一下。”巫赫“哐”地一声推开凳子站了起来。
“我会还手的。”巫南砂坐的稳稳当当,从桌子上抬眼看向他。
“什么?”巫赫难以置信道。
“我说这回我会还手的,而且一旦我还手,事情就会变得很难看,你要这样吗?”巫南砂继续盯着他,一字一顿道。
时间似乎静止了,她和巫赫死死地凝视着对方,他那份极度的厌恶压得巫南砂喘不过来气,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将耳朵上的血管震得生疼。
凉风和黄澄澄的暖阳都晃在巫赫的脸上,窗口露出的一角蓝天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今天天气可真他妈好啊,巫南砂想,我却想把对面人那副嘴脸一点点撕烂。
“你好自为之。”巫赫最终开口道,他的愤怒似乎平静下来,“把碗洗了,我要走了,有事电话联系。”
说罢,他稳步走向衣架将那件黑色风衣披上,大步流星地走出门,留给巫南砂一个轻微的闭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