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槐》都城听雨

18、第 18 章

　　“你可还好？”我转过身面对着面具人，语速极快道，“是哑巴对吧。你若是受邀之人，我给你指路去宴席之上，见了祁王后估计那琏王暂不会找你的麻烦。你若......”
　　“凌云。”他忽一开口，我当时便怔住了，后面的话也戛然而止。
　　电光火石间面具落入他手中，露出那一双极澄亮的眼，那湖中的火光也跃进眸中，面对他，我心中竟生不敢直视之意。
　　惊讶之后，我拱手欲拜：“陛下。”
　　却被他先一步托起，道：“你我之间不必行此礼。”
　　我见他含笑看我，心里更添几分不适，硬扯着嘴角回他：“君臣之间......”
　　“今夜暗访王府，总不能在人前就露了馅。”他不再看我，又自顾戴上了面具。
　　我暗嘘了口气，道：“陛下今夜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他轻颔首，道“趁着今夜特地来寻你，不过方才听你在找什么人？”
　　“是个下人，平时和我都跟在张廷身边。”
　　“那走吧，我同你一起去。”
　　“陛下不先见祁王爷吗？”
　　“无事，他知道我来。”
　　“......”
　　“走吧。”
　　“噢......”
　　我进了那厨房，陛下寸步不离跟在我身后，因这面具的缘故，不少人向此投来奇怪的目光。我先找了个模样老实的年轻男子，问这厨房可曾来过给主子讨醒酒汤之人，他摇了摇头又帮我问了整个厨房的人，回复千篇一律的：不曾有外人来过这里。
　　我纳了闷，栗素总不至于跟我一样忽悠张廷出来透风吧，况且我之前也逛了大半个王府都没见着他，说不定回去了？我心里这般想道，正预备打道回府时，身下突然钻出一黑影。
　　我惊得连退两步，和身后那人撞在一起，顿时感到腰间被这一磕得作痛，他倒好，在我背后轻笑了两声，贴着耳传来他的声音：“不是狗，你仔细瞧瞧。”
　　我从左至右打量着这团黑乎乎的东西，它忽耸了两下，半蜷的身子探出一颗小脑袋来，再慢慢站起身，是一张抹着炭黑的小脏脸，一双极黑且明澈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心中犹有一根绷紧的弦松了，原来是个小孩，吓我一跳。此时又想起陛下方才的话，不禁疑惑，他怎么知道我一开始以为这是只狗......
　　“两个叔叔怎么抱一起了？”
　　这小孩一开口，我似受雷霆一击，然后整个屋子的人都看向我们。我竟在此时觉得脸皮薄了，连忙移开步子走向另一边，一面靠近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小孩，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抱在一起了。刚刚你突然滚出来，骇了我一大跳，我不过撞在了这个叔......哥哥身上，叫你胡说八道。”
　　我走至小孩面前，弯了身子用手捏起他软胖的半边脸。被我扯着半边脸他不敢轻易动弹，一双圆眼瞪人的模样倒很可爱，嘴上却噼里啪啦个不停：“我看见了，看见了！叔叔不好意思了，以大欺小，羞羞羞！”他翻着白眼，对我吐舌头。
　　我又掐了他另半边脸，道：“什么叔叔，叫哥哥 。”
　　小胖脸被两头用力一扯，他那咧开的嘴便开始嗷嗷叫个不停，我思量着自己手上分明没用多大劲，竟使他喊得这般撕心裂肺。我欲松手时，刚刚那个老实人突然跪在我面前抱着这顽童，有些乞求的样子，道：“求大人放过这个不知礼数的东西，我们真的没见过别人，大人放过我们吧。”
　　他一面说着，竟连着磕了几个头，我惊得说不出话，赶紧放开了手。那孩子刹那间便被他按在地上，也是跪倒的姿势。
　　“不必如此，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刚刚只是逗他耍罢了......”看着地上一大一小两人，我极尴尬地开口。
　　被按着的小孩像用着全身的力气要挺起身子来，用力挣脱着背上沉重的这只手，挣扎的结果依旧徒劳无效。
　　“我看见了，我明明看见有外人来厨房，然后琏王殿下也来了！”被按着的小孩大声喊出来。
　　“小豆子！”老实人对那孩子一声喝道。
　　整个厨屋都寂静了，我还没弄懂怎么一回事时，只见那一排排倒下的，所有人都跪倒在地，此起彼伏的求饶声向我们包围而来。
　　“大人饶命啊！”
　　“大人，此事与我们毫无干系，全是小鬼胡言乱语。”
　　“琏王殿下怎么可能来这油烟污秽之地，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虽身在厨房，只觉这锅碗瓢盆都变成了抵御外敌的武器，那油烟四起化作黄沙战场上一簇簇狼烟烽火，身下是饱经战乱之苦的流民，这声音就是荒野遍地的哀号。
　　说是王爷，再大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竟将一屋子的人逼得如此。我看了陛下一眼，才发现他也正看着我，虽一直在旁没什么话，此时却让我觉得那鬼怪面具下的他更沉默了。
　　我将那老实人和孩子扶起，恳切道：“我不是什么大人，不过遵主子的命来找家里的下人， 我晓得你们有为难之处，不过......”我顿了顿，原本接下来说的是诸如人命关天的话，可我到底不知道琏王把栗素怎么了，而他们的生死也尽在琏王一念之间，此时叫我越发为难起来。
　　陛下不知什么时候走近了，他半蹲下身子，骇人鬼怪面具对着那孩子，声线却温柔了不少，“告诉哥哥发生了什么事，你怕不怕。”
　　老实人猛然瞪大双眼，拉着孩子的手又往里带了带，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二人的身上。
　　“我不怕。”到底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的回答也是斩钉截铁。只是这屋里的一干人等都惶恐不安起来，我拍了拍老实人的肩膀，以眼神示意他冷静下来，如此方没有打断二人的对话。
　　“小豆子，是吗？”陛下的手轻抚着孩童的脑袋，面具之外的唇角挑起十分柔和的弧度，“哥哥保证小豆子不会有事。”
　　说着他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一时之间，众人的乞求跪拜像变成了盛典之下对君王朝拜，他话语之间透着那股毋庸置疑的力量，就像，就像那日他于大殿之内以君主的身份对我许下的承诺。
　　“诸位的命运不会任人宰割，今夜之后就当没有任何事发生，以我的姓氏与先祖在此立誓，我会保护大家。”
　　人群嘈杂的声音尽消散无边夜色之中。
　　当灯盏那一点幽暗的光照在深草中一团物什上时，我才发现那是个人，是栗素。他抱着头蜷缩着身子，凌乱的发丝中露出一只眼惊恐地看着我，被撕得破烂不堪衣服再也无法包裹身子，露出了半个肩膀，那杂草中还滞留着破碎的布条和斑斑血迹。
　　那污秽黑夜中的一双眼紧张地盯着我，无声的，却像濒临绝境的困兽发出的最后一声嘶吼。我猛吸了一大口气，致使我的脑子能飞快地运转，才能好好处理这烂得比阴沟里的蛆虫还臭的事。
　　我从腰间掏出两锭碎银子交到小豆子手心，强压着情绪，道：“小豆子，帮哥哥找件干净衣服来，男人穿的。”
　　我看着小豆子迅速点头，再向外跑去，余光中似感觉到栗素的身子颤了一下。
　　“小曲，别跟大......”那嘶哑的嗓子发出一点声音，我立即转过身去，蹲在他身旁。
　　“什么？”我小心翼翼地询问。
　　他终于抬起半个头来，垂下脏乱的黑发中透出两点微弱的眸光，嗓音破碎：“别跟大少爷说。”终于伸出的一只枯瘦的手抓着我的衣服，低声重复着：“答应我，别跟大少爷说，别跟大少爷说......”
　　我半响未开口，喉中像噎着一把零碎的石子，他那带着乞求的目光还在看着我，在没有得到我的答复前一直重复着那两句话。最终我遵着记忆里似曾相似的一幕，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好。”
　　我别过头去不敢再看栗素，远眺之外的月亮异常明亮。目光所及之处他披一身月光，只觉这狰狞鬼面具也带了几分冷意，面具之上射着几道泠白的寒光，我们被笼罩在他变得更加高大的黑影里，像这样，俯视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