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是画中人》复召

1、第1章

　　乐辛前几年就准备接班来着，但是不好说出口的是，这个六识不清，每日只知道在一众小精怪面前胡说大话，吓得那些尚未成型的小妖吱吱乱叫的糊涂蛋，接的班是艳鬼的活计。

　　愁煞个人，乐辛低头看看自己直到现在还没鼓囊起来的胸，恨不得一头捣死。

　　不得不说，那两个聪明了几百年的干娘倒了大霉。硬说什么祖上就是做这营生的，别的也没办法教，况且，顶的是最有名的艳鬼的头衔，学不会招牌都要砸个叮咣响。

　　忘了说，糊涂蛋师出名门是真。

　　那个躺在榻上唉声叹气，还不忘把自己扭成一个妖娆姿势的是大娘，芳名柳茹欢。传说甩过的男人可以从这镇子横着排个透彻，最喜欢勾搭的，莫属那些个有妻有妾、家底殷实的读书人，就喜欢那些个平素一本正经的读书人，为了柳三娘学那些个风花雪月的词调。

　　然后大房二房一齐发难，她再轻飘飘地作上一作，那一家子必定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指上染三分凤仙朱蔻的是二娘，二娘不喜别人唤她名，据说本名念来甚是阳刚，约莫是什么胜男什么仲康之类的，找的时候恭恭敬敬唤一句“玉姑娘”。风流灵巧，听你话时从不急着答应，只是拿那么一双嫩白的手，沿着杯子口慢慢摩挲。说话人命就能去大半，酥到骨子里头。

　　可平素一向温温柔柔的二娘此刻恨不得把那小茶杯攥手里捏碎了，看的乐辛头皮发麻。

　　“二娘，你这朱蔻我很是喜欢，很是衬您......那个，我突然想起来，前两日赶集还买了个镯子，想来给二娘戴着玩再好不过，我......我给您拿去！”

　　说着脚底就跟抹了油一般，拽上手边的小精怪就要溜。还没离得开桌子半步，玉姑娘一个利利的眼风扫过来，“扣”一声把小杯子掼在桌上。

　　“明日我再来教，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克星，连这些个哄男人的手段都学得如此费劲。”

　　“唉，罢了罢了，玩去吧。”说完像是再看她一眼都难，扭着腰肢走开了。

　　这是乐辛开始正式学习的第九日，担当教习先生的就是这艳名远扬的柳三娘、玉姑娘。柳三娘不过教了三日便唉了五日，直骂她朽木然后再也不理，玉姑娘估计还能再坚持个两日。

　　没有办法，艳鬼这活计也不是谁都能受得的。比方说乐辛，柳茹欢的眼睛是标志的桃花眼，眼尾小心翼翼地勾勒出一个上翘的弧度，一笑起来，整个眼睛都泛着魅色。玉姑娘虽然颜色清冷了些，但是举手之间分寸把握的很好，明明就是伸手讨个东西，总能叫人心痒上一痒。

　　再看乐辛，虽然眼睛总是清亮含笑，但是总给人一种懵懂的感觉，除了嘴唇稍微红润，能和魅色扯得上关系之外，其他的，只是小孩子的憨纯罢了。一头鸦青的发也总是盘不出精致繁复的样子，只好拿一根发带松松挽了一半，任长到腰际的头发散下来。

　　艳鬼却是十个妖艳女鬼，只能一个称就的难办差事。

　　像她们这样徘徊在天地之间的鬼怪精灵数不胜数，两天前在家吊死，结果光顾着嘤嘤哭开，地府的人来寻又误了时辰的女鬼又能算作一个。有的执念太深，死了都还记得自己人世间的贪嗔痴，大部分的鬼都和他们一样，没过几日就把生前事忘了个干净，无牵无挂的游走倒也有趣。

　　乐辛来了这里很久，这么多年都是三娘和玉姑娘教她人间事，教她作为一个在人世间讨生活的女鬼的忌讳和找乐子的办法。大概死的时候很小，这么多年了，对那些个男女情事、婆长里短捉摸不透，喜欢的都是些小姑娘的玩意。

　　做上艳鬼却难的许多，见人噙上三分笑，抬手抚发都有讲究，腰怎么扭步子怎么迈，学的什么曲这些都要往深了琢磨。那些个顶顶有名的艳鬼，哪个不是潋滟的眼神一勾就有公子哥去接手中的帕子，偏生她像少了一根筋，莫说扭腰，训的狠了，步子都不会迈了。

　　难办死了，身上又酸疼的厉害，想来是两个时辰学的太过头，现在就想寻个榻倒下睡上一觉。

　　昨日搜罗的小玩意撒了一床，乐辛往床上一躺被硌的“哎哟”一声。脱下外面桃红色的长衣，只穿里面素白里衣，又散了发，才慢吞吞挪到桌前。

　　其实她也没有那么不上道，那些曲子呀诗呀也都记得，可是无论多惹人遐想的词句，配上这软糯的声调，让人觉得是街西杨大娘家的热豆腐脑，就的街东胡大嫂的硬馍馍，越听越奇怪。

　　而且......她再一照镜子，镜子里的少女颜色虽好，但是眉间总是少了几分风情，杏眼看你的时候，反倒有一股正气。且胸前莫说沟壑，穿上厚点的袄子，头发束起来都不见得是个女子。

　　“还说呢，一点也没沾染上三娘和玉姑娘的美貌。人家宫中姑姑都是教习怎么端庄，怎么走路不晃荡，可我学的都是扭呀扭的，哪有半点闺中女鬼的样子，腰都给扭断了都学不像半分。”

　　“勾搭男人怎么就这么难。”说完又好像安慰自己一样，扑到满床小玩意上，“不过还好有的玩啊，舒坦。”

　　“呸！玉姑娘看见你这幅德行，只怕是又要嘤嘤哭上小半天。”一个影子顺着没关紧的窗子溜进来，对着床上的人气的扯着胡子吱吱乱叫，月影照过来，影子映在床帏上乐辛才看清那是平素玩得好的黄鼠狼，气的一个木偶人砸了过去。

　　成精的黄鼠狼哪有这么木讷任她砸耍，灵巧避开木偶人直冲乐辛的脸扑过来，小肉掌往她脸上呼了两下。

　　乐辛一愣，合着被三娘她们训，在小小黄鼠狼精面前都讨不了好。气的翻身坐起就要和黄鼠狼来个你死我活。

　　黄鼠狼被打的乱叫，一边窜一边摸出个小本子来扔给她。

　　“停停停，别打了，我是来给你送秘籍的，好心没好报，以后再别和别的小妖怪说咱俩拜过把子。”

　　外头月亮隐了半边，配合着它煞有介事的样子，本来毫不起眼的小册子顿时看起来神秘了几分。

　　“什么秘籍？”说着歪头捡起了那个册子，上面大字写着“崔生梦狐记”。

　　“这是个什么东西？”

　　黄鼠狼见她来兴趣，抚着胡子故作神秘地“啧啧”出声，小爪子巴拉开封皮，把里面小插画里的男女指给她看，“这是我看着咱俩的交情，怕你再丢人，在人间给你寻的好宝贝。”

　　“我看好多凡人都巴巴地凑做一堆，听一个老头儿将故事，我一去呀，正讲到妙处”，说着它二郎腿一翘坐在凳子上，手开一折扇，学那说书人的样子啜了口茶，清清嗓子，这般做作的样子，差点惹得乐辛又来打它。

　　“书生见着扮做簪花小姐的狐仙，看她在面前微微一笑，只觉得魂都要被勾走，这书生端的风流倜傥，狐仙也一见倾心，两人一见如故，霎时如天雷勾动地火，两厢情愫暗生。”

　　乐辛听得刚起劲，它这故事却没了下文，急的她忙问：“后来呢后来呢？”

　　黄鼠狼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我听得晚了，那老头都要准备走了，不过他说了，今日收摊，这结缘的情事都在他的话本子里，我看好多如你一般大的姑娘小姐都说明日再来呢。”

　　“那有什么意思，我这两天被禁足在家里跟着三娘她们学本事，又不能如你一般大大方方上街。”

　　黄鼠狼恨铁不成钢，瞥了它一眼怒道：“你这脑子，老头都说了‘结缘的情事都在话本里’，我这不把话本都给你偷来了，这种秘籍难道还抵不过你三两天的死磕？”

　　说罢，再没理她，毛茸茸的尾巴一扫她的手腕就跳走了，半点不想再搭理她了。

　　榆木疙瘩，枉它还差点被那老头抄着棍子打上一通，又在这里挨一身打，结果连它的意思都不懂。

　　想着又心疼了一把柳茹欢和玉姑娘，也是，怎么能不生气，它都被气的够呛。

　　乐辛在灯下偷偷摸摸地看了半宿，才品出点味道来。书中的崔生赶考时宿在一处破庙，没想到这竟是狐妖的住处，狐妖也是个媚的，对这俊秀的书生一见倾心，幻化作一个二八年华的女子，与这书生结缘，一人一妖在赶考路上勾搭上，狐妖后来还帮这书生登上鸿途，后来一嫁一娶，从此过上了蜜里调油的生活。话本子里的狐仙不就是扮做凡人，才勾的那书生心动，而且呀，要特地挑那种温润如玉、肤白貌美的读书人，保管那样的木头一看她就挪不开眼。

　　到时候再将三娘和玉姑娘教的这般那般都使出来，莫说一个书生，十个书生也定都对她倾心，到时候这些整日里在门前搔首弄姿，看她笑话的其他女鬼必定不敢再取笑她，可以狠狠地出一口恶气。

　　妙呀，山野村夫虽然于她来说是很常见，但他们大多一身臭汗，嘴里也不干不净，况且玉姑娘说了，这些糙人是一点都不懂的疼惜女孩子的，哪里能得到什么趣处？倒是那些公子，样貌也好，温温柔柔也会疼人，且书读的那么多，讲起话来也要漂亮几分。

　　且搭上了这样的人，往后学本事也要顺畅的多。

　　只是两个时辰之间，乐辛算盘已经打满，从未觉得对这些个勾搭人的计谋像今天一样如此通透过。

　　这些个话本子可真是好东西，过几日解了禁足，非要将它好好实践一番不可。

　　过两日正是人间的上元节，一定要趁这次机会寻两个书生，好好“勾搭”他一番。乐辛乐得不可开支，在床上翻起来，虽然她们鬼是没有动静的，但还是惹得隔壁三娘骂了两句，这番她才小心翼翼收拾了床铺上的杂乱躺下。

　　虽然鬼是不用睡觉的，可是像她们这样没个牵挂整日游荡的女鬼，每日还是得趁着太阳还没亮起躺上一会才有精神，三娘管这叫“芙蓉觉”，睡好了女芙蓉，睡不好那就是恶鬼，逮住谁跟谁发脾气。

　　正想着，之前三娘生气时训人的样子又跑到脑子里，乐辛吓得一哆嗦不再乱想，赶紧躺的平整。

　　第二日太阳刚落，迷迷瞪瞪间耳边响起一串铃铛声，乐辛在梦里叫苦不迭，玉姑娘的脚钏此刻就像是催命符。

　　“醒了就自个起来，把脸洗了我教你上妆。”

　　等她再坐到桌前的时候，玉姑娘早已自己拿着烟墨等着她了。把头发松松挽在背后，替她细细地描眉毛，洗了之后的脸呈现一种玉的光泽来，眉毛画的细细的远山眉，尾端隐了在鬓发里。又用细的一段，在眼下泪痣的地方轻点了一下，原本淡淡的痣显出颜色来，眉眼低垂间也有缱绻风情。

　　“我常听得别人说，前生哭的多了这一辈子眼下就有一颗这样的痣，提醒你此生定不要太深情。可是你这辈子过得也不好，想我把你接回来的那天，你小小的一个人站在一堆尸体面前，还不清楚自己也已经离了魂，浑身是血，不过死去半个时辰便是什么都记不得了，虽然做了鬼就要忘了生前事，但是像你一般当时就忘的我也不曾听过。倒也好，薄情之人不受情所束缚，倒也自在。”

　　乐辛很少想过以前是什么样的，过去的事情太飘渺，好像认真想能抓住，但本能却让她不要再想，那过去她一定是个可怜人，所以这么多年不想也罢。谁人不是第一次做鬼，做的惯了也自有自的舒坦。

　　那天她只记得，玉姑娘和三娘两人背着月光站着，两人都是能让她惊叹出声的貌美。玉姑娘轻轻递过来一只手给她牵，她手上都是血，暗暗把手握成拳伸到了玉姑娘的掌中，美人只是冲她笑了一笑。

　　“往后跟着我，我教你做鬼。”

　　这么多年，那天的情景她还是记得清清楚楚：背后是躺的横七竖八的一堆死人，前面是温柔牵她的玉姑娘，只是一句话就把她救出了深渊。

　　等再回过神来，妆已经上完，一点胭脂而已，却让她本来安静的神色绽出一丝妖媚来。

　　“成了，这么一副皮相也好救救你那不济的招数，往日不曾给你上过这样的红，这么一看倒也顺眼。比我虽然差远了，但去勾搭两个凡人不在话下。”

　　一提起“凡人”二字，乐辛眼睛都要亮上三分，本来乌黑的眼睛这时候有了点机灵的样子，玉姑娘一看她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上元那天去看看有没有衬心意的，不要再在那些小摊子前玩一个晚上。不过你要记得，你虽然是鬼，但比那些凡人还要痴傻上几分，切莫被男人哄骗，世间万种最难琢磨是人心，只能你哄他们，被骗可够的你哭，到时候我都嫌你丢脸。”

　　玉姑娘说完就摇着扇子走了，乐辛却是又抱着话本子笑上了半天，半点没听进去。